Sunday, July 21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<远去>

远去

下车,与人齐高的树桠还没绿过来,暗里有一阵小小的骚动,啁啾像旧日的对唱,以一种草根的形式迎迓而来。我侧身挪开脚步,轻轻地往初露的朝旭走,没打算去穿越浓密的叶片,寻找隐藏的弹拨乐手。

走开,走远。很多事情,我以为走得很远了,远得几乎忘记年轮,可一个不经意的重逢,才惊觉再远也只是蛰伏在心里的一个角落。

记忆就是如斯敏感,平日纹风不动,一经触及,漾开的是层层叠叠的涟漪。那些曾经萦绕不去的声音,如今隐匿在哪个时空的缝隙?我已经走上了泥泞小径,雨后有积水的坑洞,隔着皮鞋,泥质的松软依旧是不悦的感觉。我跨出的每一步,鞋底都有顽固沾粘的泥沙,薄薄的一层,却嚣张地试探着我的耐心。

有风,轻拂,又隐没。我的记忆里有茉莉清清幽幽的香,若有还无,隐隐约约地撩拨着鼻腔。我稍停,一面在草叶上蹭去鞋底的泥沙,一面寻觅记忆里熟悉的气息。或许夜里风骤雨急,小白瓣都翻落成泥,来不及在晨风中旖旎。我于是把齐腰修剪的茉莉花丛留在身后,和那些细枝的新切口一样,失落也是一次静默的疗伤。

这么一个潮湿的早晨,尽管迎面有问好的声音,却有寂寞冉冉而生。我打从心里知道,确实知道了,睽违了那些生命的自然声音,一夜的此起彼落,蛙鸣啊!每当夜雨连绵,它们就在唱和,兴奋仿似寒夜里一股暖流,叙说着古早的爱情,简单地暖你一被窝,就是幸福了。

昨夜只剩下喧哗,窗外遮阳凉篷在雨滴击打下,一夜不眠,时而狂嗷时而幽泣,也只是雨滴与凉篷的恋爱故事,那么的理所当然,还有单调。缠绵悱恻浪漫一夜的情话凝固在哪一个久未播放的光碟里,在架子上盒子里发霉。不提起,或许没有人觉擦,然后淡忘,爱情于是成了习惯,开门又是晾在忧郁里的蓝色星期一。

推开办公室玻璃门的当儿,声音二度隔绝,清洁女工来过,桌底下的字纸篓空着,未开启的电脑屏幕黑着脸。我按下开关,蓝光闪过,光标跳动,线与点开始拼凑图像,本次开机25秒。从前和现在,鸟叫和蛙鸣,完全锁在窗外,生活迅速归位,浓缩在A4纸张里的公文中。复印的黑白都是暗哑的铅,沉重,已说不清是习惯,还是遗忘?

那何尝不是一种代价,抉择之后的一条尾巴,拖着却没有多大的作用,但又无法弃切。我逐渐偏离,然后搬迁,离乡。告别的年代,尽管口里念着,心里惦着,脚步却不曾停下,然后场景就在光线的一明一暗中转换了。窒闷满室,我忘了空调和风扇,笔尖刷过的粗纸面,又是工作的一个导向,开始等待预测的结局。

当桌面还原本来的面目,腾出它净亮的脸庞,我的结局是饥肠辘辘。咕咕等待喂养的胃,是妈妈老去之后的弃婴。我已经固定了每日的流浪时间,外出觅食,在街头巷尾,在食肆档口之间,犹豫徘徊。我踌躇,因为还有眷恋,可寻将过去却又草草了事,养成了脑满肠肥,还有高扯的血压。

我害怕细数时间,记忆若是投闲置散太久,一旦挖掘会迅速风化,然后悚然的感觉久久不去。我记忆的王国里,覆盖多年,就是一整军连的兵马俑,不出土,埋在心底的最深处,即使没人知晓,依然搁置在自己私藏的版图中。今早,小鸟无意一彫啄,冒出了土层,迅速变了色,扣在自己阴晴不定的情绪边缘。

普通的日子里,妈妈依旧早起,她打开房门,我跟着醒来。我还是和多年以前一样,赖床!赖在被窝里,不动,听爸爸踩着了电单车的引擎,叭叭叭的,把妈妈载走,离开我慵懒的意识。他们晨运去了,像在奶嘴上抹辣椒,诱骗弟弟断奶的技俩,我不自己起身,就自己面对迟到的窘。

有时这么一担待,忽然穿越了年代,回到了晕黄的氛围里,从屋梁倒悬的灯泡,连接灯座的黑色电线足有三几尺,每每有风,灯泡就在空中摇曳。那一方地,于是光线忽长忽短,一会微弱有光踅来,一会黑暗拖拽而去。然后,有轻轻的拍门声:起身了!

妈妈并没有离开,驻守在房门外,见房里没有动静,她会继续拍响房门,唤我起身。所以,我很放肆地缩着身体,放任惺忪的意志,在睡眠的边缘徘徊。总要等到时间急了,妈妈拍在房门上的手跟着急了,催促起身的声音也跟着急了,我才愿意回她那么一个"哦"。

我的卧室与厨房一板之隔,从屋里出来,饭桌上已有饭菜香,简单的白粥或是米饭,菜肴来去也是那么几样,菜脯蛋(有时洋葱蛋或咸蛋)、炒青菜,姜丝炒肉、干煎江鱼仔、酱菜腐乳;容易下粥配饭,都还温热,仿佛有蒸气氤氲。我的早晨一直都这么暖和,哪怕是大雨滂沱,寒风带着雨丝从梁下的空隙灌进来。

后来,我开始捕捉厨房里的声音。从妈妈拉开后门的小铁栓,我的耳朵就一直陪着妈妈的脚步进入厨房,先是洗锅淘米,米粒注入锅里,沙,稍高且细的音节,不长,一个小节,再接一个小节,一家人的份量。然后,水喉开了,有水冲入锅里,插入了搓洗米粒的转调,中低的音节,像是支撑生活节奏的贝斯!

厨房就忙起来了,灶底下有梭梭拉出柴薪的磨擦,跟着划开了火柴,哧!视线之外,我猜想火已生开,锅已上灶。那是亘古不变的组曲,温柔,弦外却有坚韧缭绕。洗菜,水用得较多,水声较长;洗肉,水用得较少,水声相对较短。橐橐,砧板低应附和之后,和弦终止半拍,鑊拉到了淘洗台上,鲍鱼擦刷在鑊面水流之间,浠沙浠沙,传来。

然后,油爆,噼啪噼啪的,一阵喧哗,菜下鑊了。板屋不密防,缝隙处处,油香于是四窜,带着菜香肉味,不安份地刺探着鼻腔,再悄悄踅到耳边,殷殷叮嘱,温馨其实是朴素无华的。我这么躺着,静候房门的声响,妈妈的脚步跟着移近,轻轻试探,醒来了无?

碰碰,彭彭彭,久违经年的声音,被智能手机任选的闹钟铃声取代经年,蓦然回首,厨房随着渐行渐远的摩托车声远去,暗哑,如有口难言的弃妇。而我,再怎么赖着,也等不着曾经的牵念。一个翻身,吵杂的车辆引擎碾过,碎梦就仓促醒来。

醒来,一晃已是多少个冬眠,褪去多层的死皮,蜕变成不语的怀念,匿着等待我的脆弱。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早晨,神伤抽搐,我何尝淡出?我唤来的,还是偏辣的椰浆饭,口味重重地吊祭空胃,孤儿一般,期盼那些熟悉且温柔,来自大地来自母亲的声音,给我呵护,还有慰籍!

Monday, July 1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<路过家门>


路过家门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毅修

韩江江畔,有人泅游上岸。江面还有仿蛙起伏的头继续游过来,我在堤上眺望,那水平静如镜,看不见我曾经蠕动的脐带。我再走近,与上岸的人照面相遇,撒来尽是陌生的视网,哪怕一个寒暄也觉遥远。我对焦拍下那水,灰蒙向前,垂钓的人们投来诧异眼光。我走得愈近,仿佛离得愈远,以为家门近了,却只是人们眼中的过客。

我匆匆拔足离开,跟上大队,拾级登高,再次俯视江畔水湄。旧城不再,遗址只剩那一小截,我只能在绘图中瞻仰过去,努力聆听导游诉说几近湮没的年代,尝试寻觅一个角落,或是一个点,有我祖辈模糊的足迹,甚至无法辨清的影子,再不,一个可以对号入座的故事也无妨。

太多黑白的旧相片,不经修饰珍藏,逐渐朽蚀,已是必然。这一路寻将过去,还得横跨那静躺的江水,直奔彼岸,唯我知道水面之下水流湍急。那是生活的历练,我曾被柔滑如丝的湛蓝海面所诱骗,纵身而下,竟稳不住身子,原来底下强劲的水流不停把我往前推。

那年,在哪一个码头,我的故事开始了漫长的跋涉?

我崎岖回到了源头,乡音近了,浓浓的后鼻音,像爷爷在躺椅睡下后的鼻鼾声,呼噜呼噜,从小听到大。

湘子桥,不通车,导游说,从潮州到汕头,通车的是秀狼大桥。车来到桥头,我一眼看到石墩上醒眼的红色大字:秀兰大桥。心里有一种莫名奇妙的窃喜,瞬间跳到脸上,化成笑意,牵在嘴角。嘿嘿,我和你一样,把Lapan(八)念成Lapang(空),纠正就是矫情,一急一不留意又窜到后鼻处溜出。

此时此地,从秀兰大桥遥望湘子桥,导游的故事继续铺陈,当年爷爷的脚步有没有犹疑忐忑?您的心情是不是韩水东逝,这一去,或许就要等来生,才能塑成回游的一尾鱼。而我的心情,附着在车窗上,一路寻觅着您当时的心情。风速是车外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杂念,稍纵即逝,再怎么回首搜索,终究越过了秀兰大桥,无缘为您探一次水温,韩水呀,寒不寒?

一甲子之后,第二个甲子就迫在眉睫,我仿佛又看到了湘子桥上,你垂垂老矣,颤着扶在桥栏上,勾勒不出当年的踉跄,三步一回头,是弃乡的惊悸,也是回乡的情怯,但都不必再演了,脸上纵横的褶皱就是演技。导游说,还有老泪盈盈,在人前不能自己。

八十几岁了,儿子把他交给了导游,从汕头到普宁,走一趟我们将要走的路。我想只是一个心愿,尽了为人儿女的责任,其他的,或许再也看不到情感的浮动。然而,这一路走下来,前尘往事,昔人故土,仿若录像倒带,已经揪在心上,酸痛自来,咬咬,像孩童一样地哭了。

没来由的,我眼眶也有湿润的感觉,激情上涌,暗地里咬了咬牙关,把视线投向车窗外更远的地方。我在乎,所以走到了家门的边缘,徘徊在实景与网络图片的对比中。我多次"谷歌",结合阿爸逐渐老化的记忆,我梦里已有一方山水,寨里第二条青石路上,最后的一座村厝,就是根源的所在。

之前,我下载了大量大陆族人铺上网的照片,绕着乡寨,从寨前的池塘,寨门,宗祠,到废置残余的院落,都是我心里的关键。然而,在断垣败瓦之间,草蔓已侵占多年,厝已不成厝。我想,沿着荒凉,潇潇二胡,拉响的只是引渡曲子的过门,幽幽有伤,似乎就要细说从头了,不料一个转折,音黯声哑,调就变了。

我乘着老人的思维,来到汕头,一下车就脱队,踟蹰在旧城的街头。我向左了,又刹住了脚步,转向右,左右都是惊讶,忽然的一条小巷,似乎在召唤:过来,我的孩子!我在巷口端详良久,我的本头公巷,打铜子街,台牛后,汕头同乡接待所,我的旧槟城啊!这旧城区啊,是我的蒙太奇,我走入了槟城的世遗景区,有一种迷惘,似幻似真的怅然。

斑驳和苍凉绘着凄美,我怔怔在一家老饼家的玻璃柜前,儿时的臘糕臘饼都在等待我的青睐。我都要了,分了,大伙尝着儿时的记忆。我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聪明,知道什么是"臘"吗?

臘(潮语la阳平),不就猪油咯!

我窘了,原来我后知后觉,人家早已知道,那家门就更近了。

回神,我告诉导游,我喜欢这里,像是找着了典故的出处,一种相黏的情意结。我似乎在期待导游的认同,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。美丽因为有太多自我填绘的色彩,相近的色调,还有浓缩了的距离。不料,导游淡淡地说:这城就要拆了。

我几乎失控:不能拆,不能把历史一把抹掉。这么一拆,繁荣就花掉了时间的遗产,曾经就无迹可循了。槟城失去的已弥补不来了,我不想失去我的槟城,在汕头的旧街头,我坚持古建筑的修葺。导游唯唯诺诺,政府是两家不同的政府,我路过了,怎么就混淆了乡关与阳关。

西出阳关,故人不在,只有残留的气息,若有还无,牵着无形的轨迹,贯穿了时空,失意落寞了,就有沿着气味爬来的小蚂蚁,咬在心弦上,细细的痛楚,只在不见的深处。气味是很玄的东西,小时看阿爸用麻包袋把自来的流浪狗包了,载到二三十公里外放了,不消几天,它又嗅着气味,神奇地找了回来。归去来兮,导游凭着泛黄信封上的地址,依循老人阐述的轮廓,找着了村前的两棵大树。盘根的老树,是唯一守候的良人,一等就佝偻直不了腰。

老人像翻开了传记,楔子一打开,是寻不着的祖厝,那地方已经拆了。起初,导游以为找错了地方,老人却茫然的站定了,没有离去的意思,像离群的一只老羊,嗅着路过的气息,似曾相识啊!后来,他们撞进了围在屋前下棋的几个老耄,问询之下,心里的潮水,一波未平,一波强起。

心里有座桥,有啊,在村后。

过了桥,有家四合院,陈氏人家。老人已开始在揩泪了,是啊,是陈姓人家,连名带姓都对了,于是泪下跟着成串。

祖屋呢,拆了夷平啦。老人咻着气,哭得喘了,涕泪终究纵横,一手擤了,开口依旧不成声。

导游代着问,后人呢?不知去向,逃地主,像还在,又像搬了。路过家门,不见家门,老人也只能管着哭了。

我唏嘘,代入了老人的故事,同一首歌,多人翻唱,尽管编曲唱腔有异,叙述的故事却是同样的一个版本,仿佛时光流转,我回到了爷爷的前半生,在村子里迷了路,慌张失措地,跌跌撞撞地寻找来时路,一个容我认清方向的出口。

最终,老人在导游的带领下,在宗祠里找到了兄弟的下落。那日相见,兄弟潸然泪下,老人抽搐的双颊,只牵动了干涸的皱纹,却始终挤不出任何泪滴。而我,终于领悟,痛一旦锥心,泪已然倒流,欲言却苦无字汇。

由于隔天我们得赶回厦门,搭机回槟,大家同意不住在流沙,但一定要在那儿绕一圈。对普宁人士来说,流沙是一个重镇,我的眼睛像是猎鹰,盯梢着车窗外的每一景每一房每一物,分分秒秒,只怕一闪而过的,就是我错失的,梦过千回的窗檐门楣,栩栩有木雕瓷塑。

一路醒着,我来到了流沙。这镇正在成长,从穷困中缓缓欠身起立。车子没有停下来,导游一路解说,过了流沙就是池尾,我五味杂陈,爷爷墓碑上雋刻的正是:广东普宁池尾镇贵政山新乡。

我已经到了家门,我如斯认为。司机停在加油站添油,我急急下车,跑到大路旁的小食店,见人就问,姓纪的,贵政山怎么走?贵政山,全是纪姓人家,阿爸说,祖厝就在新乡,一个村寨。我的潮语还是让人听懂了,那人指指加油站旁的柏油路,直去就是贵政山,不远!我依依瞅着那直铺而去的小道,三魂被牵去了七魄。

那尽头,不在这次的行程中,我没理由强人所难,忍痛上车离开。路过家门不入,我心里叮嘱千回,认住了原乡路,许我稍后再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