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December 22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《走贼走兵》

我相信,记忆是会飞的,有时飞出去了,有时又飞回来,在乡与乡之间,在多变的气候中,寻觅一个安身的空间,像候鸟,季节对了,就成群结队,扑扑翅膀,天空密密麻麻就有无数移动的黑点,又或许灰蒙如雨帘,心情于是郁郁抒展不开。

那年,闰年。农历凭借二十四节气,又天干地支什么的 ,有别于阳历简单以四除尽就是闰年,二月加那么一天,而农历闰了整整一个月。那时节,二战的阴影还浓,辛巳(1941)年即是闰六月,烽火连天。冥冥中难道就真的有这么一则轮回运算,已无所谓精准,抑或巧合,老一辈的人耳濡目染口述:闰六月,不走兵,就走贼。

那年,庚子岁次,也是闰六月。母亲怀了我,大腹便便,常被窗前门后闪现的黑影吓得像掉入了冰窟,速冻的血液,寒遍全身。许多个早起准备炊事的当儿,冷不防就遭撬板毁锁的宵小,在逃遁的仓促间,吓出惊叫,甚至失禁。

后来,母亲慨叹,那年走贼了。

纵然,镇上公市旁的名门望族被投了手榴弹,在厅里炸开,有没有伤亡,已不可究,长辈说一些,又不说一些,我也没有追问,即使问了,答案也只是同样的那一个:勿问那么多,囡仔勿晓,走走走!零星的爆炸,偶有,但渐渐退隐到森林边沿。

平常人家的生活就是平常事,图个稳当。家家户户就这样走过来,走贼了,吓一吓,丢几个钱,或少一两件家当,生活还是可以过下去,像香港民初剧里常见的对白:齐齐整整。贫穷也许,但可贵的是和平。幸福是要在生活的滤网里筛落后,让时光的巧手逐一挑选捡拾分类之后,在成长中给予标签确认的。

妈妈的庆幸,正是我此刻的庆幸。

我在越南的街头被雨追,失落很久的一个感觉,像蛆一般的蠕动。年少骑车外出,身后突有异样。哗,哗哗哗,由小变大,夹着杀,杀杀杀!回头,雨,如箭,千军万马齐放的疾箭,铺天盖地扑掩而来。任凭我怎么奔驰,终究逃不开被万箭穿身的噩运,没有幸免的一寸肌肤,就是湿,时而有痛。

然后,我冒雨冲进了越南战争博物馆,一步是一个脚印,还有沿着身子滴落的水迹。清洁工人急急拿着拖把过来,一个一个地抹去,仿佛这是一刻都不容玷污的记忆宝库,有太多刻骨铭心的伤痕,累累叠着过来。我躲入角落里,等待风干,同时摸出纸巾,似有还无地揩拭狼狈。

情绪,于是也跟着潮湿了。我缓步踏入展览馆之后,时光瞬间倒流,世界似乎只剩下黑与白的组合。我仿佛置身在一个没有色彩的时代里,哀鸿遍野,乞求救赎的手,一双双一双双,从黑白的照片里伸了出来。残酷的杀戮之后,我看到扑倒在我跟前的尽是绝望的眼睛。爆炸之后,支离破碎的尸体横呈裸露,惊惶的脸孔已经失去了喊叫的本能。跪倒在地的儿童,捉住敌军的裤管,苦苦哀求,照片的说明锐利如剑:别杀我父亲!

终于,我再看见了她,慌乱逃难的群众中,那个跑在前头,全身赤裸,茫然哭泣的女生。她身后的硝烟,袅袅追来,弥漫了整整三楼,呛着锁在每一个楼层的记忆。啊,我怔住了,在那些暗哑的色彩里,仿佛有太多太多的控诉正推挤碰撞,企图迸出图片,申冤来了。

我不知道是否因此缺氧,那种压迫感堆积在胸前,咻着,一口气就几乎喘不过来。

"越南战争(1959年—1975年),简称越戰,又称第二次印度支那战争,為南越(越南共和国)及美国對抗共產主義的北越(越南民主共和国)及“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”(又稱越共)的一場战争。越戰是二戰以後美國參戰人數最多、影響最重大的戰爭。越戰是冷戰中的“一次熱戰”。最先开始援助南越的美国总统是艾森豪威尔;约翰·菲茨杰拉德·肯尼迪开始支持在越南作战;林登·约翰逊将战争扩大。在尼克遜执政时期,美国因国内的反战浪潮,逐步将军队撤出越南。北越軍隊和越共遊擊隊最终打败了南越军队,攻佔了全越南。"

这是资料,维基下载。那正是我成长的年代,懵懂的童稚直至青涩的年少,从走贼的那一年开始,说远,其实并不远,重新温习,仿佛我又回到了灯下,又或许摇曳的烛光灯芯,晕黄是停摆的时光。

午后放学,锅里有冷粥,碗柜上层搁着配菜,偏咸,扒着淡粥调和就吃饱了。没人在家闲着侍候,把戏都是自己的,我们持枪入林,在杂树丛中展开游击战役。橡皮拉到木制枪柄后,套牢了纸制的枪弹,或是不知名的小野果,坚硬如弹壳。树林里到处都是紧张的氛围,上了膛的枪,准备随时松掣,招呼暴露行踪的敌军。那是年少的游戏,逃遁还是围剿,都只是单纯的模拟,在贫瘠生活里的一种慰籍,甚或朴素无华环境中的些许调剂。

有时短兵相见,竟真的打了起来,拳来脚往的同时,还抡起了木棍,有那么一回,弟弟打破了哥哥的头,血流如注,送去医院缝了几针。那天归去,就不敢登堂入室,徘徊在家门外,也不敢靠近阴沉的黑脸,怕是背后就藏着鞭子,随时招呼过来。饿,是饿着,但绕到屋后,慈祥的召唤已迫不及待地寻着过来。

吃饱,天已经完全黑了,功课于是挪进了阴暗里,谁也没发觉,只有蹴在阴暗里的那个人,自己清楚。只是莫名奇妙的,有次就考了第一,然后就一直被盯梢了。成绩单一旦派了下来,少那么几分,藤鞭就飕飕有风,往小腿横刮而来。其实,在林里奔窜多时,已然脱兔一只,我早已弹开窜远,如飞,越过板桥,消失在河堤的另一端。

而后,我这双矫健的脚,拾级而下,进入了越南古芝战场的地道里。听说那地道一直掘到湄公河,是掩护,也方便潜逃,一种没有天日的经历。外头,尽管烈阳肆虐,地下还是不借光的阴晦,我辛苦地换气,历史的担子,如汗,强烈地在那片林子里蒸发。

出口,这里一个,那里一个,哪一个才是生命的真正出口?文明在战乱中,成了后退的脚步,突然回溯到狡兔三窟的原始。我在最近的一个出口逃回地面,忘了还有多少牺牲的魂,在那里徘徊,在漆黑的潮湿中,等不到光明。那种藏匿,抑或逃逸,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摸索,尤其是夜里,点灯是要命的选择。

时至今日,我们依旧得依循指示,跟着划定的路线走。先人走的路,不代表就是我们能够走的路。侥幸走过来,疼痛已经溶解在血液里。类风湿关节炎,肺痨,还有我听了就忘的种种隐疾,一生纠缠。然后,枪声砰砰,砰砰砰,一阵才歇,一阵又起,就在林子不远的前头,像极热闹的鞭炮,十五美金吧(我本来就不打算去记得),大家都可以嘻哈笑闹地下场,去感受真枪实弹的荒唐。

我们拐过一个禁区,地雷未清吧!当年的战壕,伺机的陷阱,一等就是多少个春去冬来,等不来敌军,却有许多误闯的羔羊,或粉身碎骨,或肢残失聪,好像过长的一首片尾曲,剧终了,还执意地拖着伏笔。街头巷尾,夜市食肆,以残肢乞讨同情的续剧,还能引起多少共鸣?

横着南中国海,同一个年代,两个国度,两个际遇。我上课,我游戏,然后看戏,看你投奔怒海,漂到我们的比东岛(Pulau Bedong),在筑起的围篱里,潮起潮落,你有没有这么一个疑惑,是不是每一个海岸都有接受漂浮过来的椰子的宽容?当我在蕉风椰雨里埋怨着天气的时候,你已然湿透哆嗦,在灰蒙的天空下,伏倒窥探军人列队踏过焦黑冒烟的稻田。你是否也有控诉,为何烧我庄稼?

那样的一个年代,我从越南采撷回来,飞出去的记忆,就都飞回来了。那年,走贼了,惊吓一时,稍纵即逝。我终于发觉,妈妈的慨叹,有我悄悄搭上去的,我的慨叹!

那年,要是走兵了,你的命运里,是否同时读到了我的命运,依依相连,如影相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