毅修
有家,谁不想回?我离开也不过十年,无时无刻都在念着。
这应该是一篇再熟悉不过的小说,题材是我耳濡目染的,甚至身历其境的一个故事,真人真事,可我却来来回回地写不成文。
就因为这样,我一直要求自己站在远远的,不加进任何一丁点私人的感情。然而,写着写着,自己就跳出来说话了。我不自禁地,想起了主角,满脑子都是想替主角说的话,就写了长长的一段。再三阅读,斟酌推敲,那根本不是小说的语言,勉强留下来,一定坏了整篇小说,于是食指一按,全删了,剩下的是有些刺眼的空屏幕,光标(cursor)兀自跳呀跳。
我好像多了不少顾虑,担心自己堆砌文字,又害怕文字流于表面,没了深度。很多时候,由于挖掘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汇,我呆坐在电脑前,被掏空似的,思绪有如被雨淋湿的小鸟,怎么挥动翅膀也飞不起来。整个晚上,键入的文字,一直徘徊在同一个段落里,挣不出自己设下的囹圄。最终,眼睛困极了,伏睡在键盘上,无意压出了许多乱码的符号。
醒来,我轻轻揩掉凝成小硬点黏在眼角的眼屎,听到妈妈在和人说话,这阴森的胶林边沿,偏僻的一隅,谁会摸上门来?
我翻身跳落床,三两步来到房门前,轻揭门帘往厅里瞧,妈妈厚实的背堵去了大半的视线。那人高出妈妈两个人头,垂首不语,双手把一塑料袋环抱在胸前,有皱皱的衣物袖角外露。我仍然惺忪的睡眼看不太清楚,感觉就是亲人。
"你是什么时候来的,整夜等在屋外吗?"妈妈好像动了气,又像百般怜惜。每回,我不听话,乱跑乱窜,跌伤流血时,妈妈一面给我清洗伤口消毒,就一面似骂非骂地念叨。
这语气是我听惯的那一种。我知道可以步出房门了,过去抱住妈妈的大腿,依偎撒娇。妈妈拉开我的小手,牵到前面,我又缩回靠在她的身上。
"叫叔。"妈妈又把我推前了些。
他是我叔。记忆太多,枝节太繁,可又零零碎碎,尤其是妈妈的叙述,我总觉得承载了太重的主观,剪裁不当,小说肯定无法达致我预期的效果,一味的叙述是我要避开的瓶颈。
阿叔是被阿公赶出家门的。每当提起阿嬷,妈妈就一定会连带提起阿叔被赶出家门的这一段。妈妈嫁过门的时候,阿叔还小,吃饭喝水要妈妈喂,拉屎拉尿,也得妈妈给他洗屁股。这是妈妈常常说的,一家换洗的衣物,一日三餐,还要帮忙准备阿公外出开档的小食,从早忙到晚,依旧是别人的女儿,得不到阿嬷的欢心。人前人后,有的没的,都是数落妈妈的不是与怠慢。日子久了,阿嬷的话,打个圈,传回妈妈的耳里,婆媳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,最终闹得鸡犬不宁,我们一家搬了出来。
阿叔哭得才惨哩,跑了出来叫阿嫂,被你阿嬷喝住,再也不敢挪动一步,站在门前就是哭,害我也跟着流泪。妈妈多年后重提旧事,还会激动地掉泪。所以,他被赶出家门时,理所当然的就来找兄嫂了。
"走啊,出去啊,看饿死你不。"对白同出一撤,阿叔和妈妈就真的离开了那个家。
妈妈喜欢吃饱后,在餐桌上给人教诲,要不就跌落记忆深渊,用言语翻开家族的历史。人说,食不言寝不语,妈妈就是不守传统,阿嬷和曾祖母就摇头感叹阿爸娶了番仔婆,人家用碗筷,阿妈时而叉匙时而用手捉了就吃。那时节,新嫁新妇还得站着吃饭,妈妈依了,阿嬷却要妈妈站在桌角,对准了桌角,捧着碗筷,像捧起了整头家。
时序是不是又大乱了,啰里啰嗦,一大串文字下来,哪像小说?还有,主角被赶出家门的原因,我也不太理解,后来也是妈妈翻旧帐时,略知一二,像是去学拳了,进了拳会,到处跟人打架,没去找头路。这样鸡肋般的资料,怎样写进小说里呢?
往往这样一思索就大半天了。听说某某小说家一下笔就可以天马行空,洋洋洒洒几千大字,我大半天没几个字,还在抓脑袋。我想,无谓想太多了,出去跑一圈,溜达溜达,就不必把自己绷得紧紧的。
我蹦出屋外,往胶园里跑,没几步又停下了,阳光从胶叶缝隙间筛落,细细碎碎的光柱,如箭射落土地。远远不捉光的深处,有黑影提桶从一树踅过一树,熟悉的一个远镜,我待要喊阿爸,说叔来了,脚却被强力一扫,重心悬空了,仰着往后跌,跌入一个结实的胸膛里,叔一把抱住了我。
"别,你爸会骂。"
"你怕阿爸骂?"
"回家,吃早饭,等下捉鱼给你。"
"相打鱼,黑金黑金的。"
我胡乱扒了饭,拉了叔钻进园里,踩得细枯枝儿哔哔折断,露珠颤落自草叶尖。排水小沟不时有小鱼急掠水面呼吸,又迅速隐入水里,留下涟漪漾开。有鱼,叔把我的兴奋按住,拿着簸箕,蹑脚涉入水中,轻轻脚步掩至水草边沿,一铲而下,一手摇动水草,往簸箕里赶。我屏着呼吸,跟着叔半跨半跑的脚步,同时来到沟边,翻找期待的收获。
"母的啦,诶,还有,好大的黑金,我要我要。"
"拿,放进铁罐里,再去下一条沟。"
原本潮湿的枯叶,这时渐渐干了,踏上去唏唏沙沙,偶有清脆禽鸟叫声,啾啾这里一串,叽叽那里回应唱和。隔着艳阳,依旧可以感觉日已正中,荫凉但已没了寒意,叔侄俩绕过最后一条小沟,回到屋前。妈妈拿着尺半长的巴冷刀等在那里,烧饭煮菜的柴薪没了,跟我去找一些回来。
我把铁罐子往床底下藏,端详一会,爸找不到了,放心拉着叔的手,和妈妈再回到园子里,一路寻将过去,风雨刮下的枝干,叔大力拉到干地上,妈妈砍成小截绑成小捆,手指般粗的,往膝盖一拗,长短刚好让我抱着回去,方便生火。
汗很快把叔的衣服捉黏在肌肤上,妈说够了,叔才敢停下,拉着干柴回去。爸正在屋前钉钉搭搭的,像要做张长方桌子,但爸说是小木床。我说我要跟叔一起睡,爸没说什么,用力搬着往厅的偏角去。
"去,去帮你兄。"
叔挺听话的,一个箭步就扶起了床的另一边,重量被分担了,床很快就靠板壁置于厅的角落里。
我本来计划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,不去烦恼怎么布局,又或者什么人物性格塑造的,可我想我一定眼高手低了,重读自己的文字,就是嚼不出味道。 我甚至怀疑,读者看了也未必明白我要表达什么,那我若不把这些文字删掉,还硬要把它称为小说,编辑不抿嘴偷笑才怪。
后来,也不知是隔了多久的后来,只知道爸爸给叔找到工作,循规蹈矩地和我们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日子后,有日我们全家步行到三几公里外的戏院看完电影后回来,叔的衣物都不见了,小板床上只留下一串香蕉。父母出奇的安静,看看香蕉看看若有所思的叔,要叔自己做决定。
隔天,叔上班后,就没有回来了。
我不知道叔的决定是否错了,更不知道以一种怎样的客观角度去写。妈妈常常埋怨阿嬷出了阴招,来了几次都带不回叔,就乘人不在,收了叔的衣物。后来,叔迷路了,走不回来,妈妈更怪阿嬷,叔听她的话,乖乖巧巧正正当当的,让叔和我们一起生活,跟我们一起做一起吃,一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,都是阿嬷造的孽。
其实,我没告诉妈妈,有次我跟着同学们偷跑去戏院看七点场,遇到叔,还有他的女朋友,是叔把我带进场的。叔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,看戏时还摇啊摇的。他的女朋友头发长长的,羞怯怯,不敢看我,我也不敢看她,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是搂着我的叔。
她并没有成为我的婶,叔没结成婚,之后好长的一段日子没见到叔,因为我也渐渐长大离乡背井到外地留学了,假期回家也甚少听到父母谈起,叔忽然就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无踪。
有时,没有消息,倒真是莫大的好消息,像这样"行"的句子,我都用上了,这还会是什么好小说吗?至少创意就缺奉了。
那天回家,我听到父母在说话,又好像在讨论什么似的,声音是压低了,仿佛事情严肃了。我迟疑一会,该不该过去,问一问何事凝重了,末了,我佯着窝在沙发里,对着电视,放空了其他思绪旁枝,就竖起耳朵,捕捉父母的生活剧场。
"放出来,又像个人样了。"
"现在叫他过来,还能怎样,包才放下,那些人又来找了。"
"不几天又皮包骨。"
我终究按耐不住,抢着问:"叔怎么啦?"
"吸到那种物件了。"
"啥物件?"
妈妈压低声音:"白粉咯。"
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说吸毒就吸毒,而且泥足深陷。我忽然不知怎么回应,有一种宁愿永远被瞒住的消极思想。然而,事实永远是残酷的,要让叔回来,妈妈竟然为难。爸爸是被动的,始终无言,亲兄弟,要怎样拒绝?
我看到桌上的一串蕉,猜想也略知一二了。阿嬷来了,同时点燃了妈妈的怒气与憎厌。当初强逼叔回去的是阿嬷,现在要把叔送回来的也是阿嬷。然而,阿嬷来时,我在草场踢球还未回来,听妈妈说阿嬷一来就早死仔早死仔地咒骂叔。
"早死仔,一回来,好兄弟就来相找。"
妈妈向来精明,当然心里明白,阿嬷要唱的是哪一出戏,葫芦里要卖的是什么药。妈妈就是不答腔,非得阿嬷亲自说出口,不然就一味装聋扮哑。
"我叫早死仔过来这里,不让那些好兄弟找到他。"
"他来啦,坐在厅里,伊阿兄把他骂到头耷耷的,一声不出。"
"早死仔,第块骂会听,骂会听就改去了。"
"我教到好好,是你抢回去••••••"话来到唇边,妈妈又咽了回去,示意爸爸说话。
" 饭都没吃,就躲进掩栏,一个多钟头都不出来。"
"早死仔,又阁在吃屎料,做呢买得到?"
"买不到?从掩栏出来,那个肿明仔,那个白粉仔就踏摩多来载。"
妈妈马上接腔:"我跑出来,拦也拦不住,拿了衣服,搭上摩多走了。"
像这样的一篇小说,写到这里,我不知应该站在妈妈这一边,还是阿嬷那一边。手心手背都是肉,多么烂的一个连续剧对白,我竟然也用了,怎能不怀疑自己的江郎才尽,文学生命仿佛已经枯竭。其实,两个女人,我都没有批评的权力,只有背起缄默的伤。
无工作无镭,瘾来了,剩下的就是贱卖自尊。隔天我在街上远远看到叔,想待他走近唤他一声,不料他也看到了我,未待走近,叔已经转身打岔路急急走开。后来,我在咖啡店吃面时,两三桌顾客茶余饭后正在捞城镇轶事,有人打赌了呀,一身大戏戏服,秀才冠帽,绕大街一圈,四十令吉,谁敢?围观的人可多了。
我听着,也觉无地自容了,脑海里马上浮现转身避开我的身影。
我想起了那个叔的女人,不是说爱情有无形的魔力吗?她没有拯救叔于深渊吗?
我以为妈妈不知道,其实妈妈都知道,叔和女人常常在河畔见面拍拖。妈妈就知道不容易,冤家呀,阿嬷和对方的母亲本为邻居,鸡鸭问题吧,不知谁把谁的鸡(还是鸭)占为己有,结果大打出手,捉头发,还刮耳光,要结亲家,就是难啊!这样的事女人知道得最多,我说。妈妈气了,骂我:"你妈才不八卦,是你们姓李的自己人,对面港的老婶,偷偷告诉我的,叔要阿嬷去提亲,你阿嬷就是不从,说等她死了再说。"
大人的事,我不好说。上一代的事,真的不好说。都怀孕了,还选择老死不相往来。我当然不知道,这是后来妈妈说的,妈妈又听自己人老婶说的,都是听说的。我不敢向阿嬷求证,没有必要在伤疤上,刮出新伤痕。孩子当然没了,怎么没了,我哪会知道,有人说对方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,捉去拿掉了,也有人说女人投河了,救起来孩子就没了。我只是不明白,怎么后来女人就忽然结婚了,嫁给了别人,生儿育女。
她幸不幸福,快不快乐,我想只有吃饱撑着的人才会问的问题。小镇上,人人都说那男人可疼她勒,惜脉脉的,没落入恶家婆的虎口,反而是注定她命好。辗辗转转,我再次听到人家谈论叔的时候,投河的主角却换成了叔,可我怎么都不知道呢?
那河很浊,叔也跟着浊了,洗不掉身上的泥沼。
我把自己也搞混了,我这是在写小说吗?我像是把小说散文化了。情节逻不逻辑,安排合不合理,跳宕会不会太大,我毫无头绪,这题材太接近我的生活了,我自己也在字里行间迷失了,无法保持一个清晰的写作态度,理也理不清了,懂得太多,知道的太多,写来反而凌乱不堪。我决定不再删掉任何字句,这已是一个我无法驾驭的篇章。留着它,它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样子,原原本本的样子,最多主编读不懂,丢进篓子里,我或许还要松一口气。
掩卷,我沉思,电话响在午夜后,是不寻常的。我被叫了回来,从学校叫了回来,阿公过去了。
知道阿公是好人,妈妈说的,从来没讲过妈妈一句,从阿嬷那边受了委屈也是阿公在安慰,好说歹说的,你阿爸就怕死。有一回,农历年前的大扫除,妈妈在阿嬷房里发现一大包的金饰,马上交回给阿嬷,阿嬷就很不高兴,硬说少了一件,一定是妈妈偷去了,后来是阿公喝止,阿嬷才禁了声。然而,搬走时我还小,一年也没见几回,所以对于阿公的印象,我是模糊的。
白天,灵堂静悄悄,我在烧脚尾钱,叔坐在棺木左侧,坐着坐着,就哭了,哭得禁不了声,哭得颤了身子,然后整个身子斜靠在棺木上。阿嬷和妈妈都没看见,只有我,木着表情,一张一张的银纸投进陶盆里,火舌舔着过去,橙黄底下带着一抹浅蓝,然后卷着成灰成烬。
我的诠释是,叔极其渴望回来,可就回不来。叔一定不知道,我心里陪着哭得厉害。这是我真真正正地看到叔,夜里坐夜吊丧的人多了,那些人一来,叔跟着走到灵堂后,很久很久不见人影,念经打斋锣声响了,阿嬷还找不到叔,像找不到她失踪的金饰一样。
妈妈被道士领去煲药茶了,给阿公喝了除病走好。妈妈一面扇着炉火,一面抹泪,道士不停地唱着,阿公会不会药到病除,不会有人理会,道士的唱作才是乡亲父老评论的对象。
阿嬷找到叔了,道士递了香,要他跟着我们跪着。长孙如幼子,叔只排在我前面。我在后面看他忍耐着鼻涕眼泪,擤了擦了,不一会又来了。道士一休息,他青着脸,眼光如电,四处扫射,寻找他的慰籍。
这是叔给我的最后印象。
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叔,我说面对面的实体。
阿公出殡后,阿嬷拿着仅存的几件金饰来了,要妈妈选几件留着,不让早死仔偷去换粪吃。妈妈接也不接看也不看,冷冷地说:"你给长孙吧,给他选,他才可以传下去。"我不敢推迟,要不,气氛就僵了,选了两枚金戒指。阿嬷走后,妈妈说,自己人老婶早已来通风报讯了,金饰一不见,阿嬷就躲在屋里,一个人哭得凄凉。
其他的,我都只是听说,一会听妈妈说叔又拥毒被捉进去了,进进出出像是家常便饭。一会听新认识的一个肃毒组警员说,他知道谁在带,谁在卖,谁在吸食,其中一个叫阿X的,是他的针,港产警匪连续剧的二五,找到他就能获得很多资料。二五者,买字花的安娣一定最清楚,千字图一翻开,就看到一条狗。
神伤上心头,我收起了哈哈,也没告诉警员,那是我叔。静静地听他说故事,那是我获取叔的消息的一个蹩脚途径。
小说写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,可最关键的我还没写进去,我们让叔回来了吗?
最终,叔真的回来了,躺在棺木里,钉了盖论了定,除了领尸的阿爸,没有人再看到叔。叔死在牢里,据说是被人打死的,在牢里打死人,逃得了吗?没有人被提控,那叔被打死只是传说而已,谁有能耐在牢里打死人,又能相安无事的?我找不到死亡证书,阿嬷说不见了,找不到,连叔积存的公积金也领不出来,永远给叔的一生留一条尾巴。
这样的结局确确实实无话找话说了,可我就是喜欢这么写,你不喜欢,不关我事。我终于重新写小说了,和叔回家一个模,死就死吧!
死后,或许就重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