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unday, December 22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《走贼走兵》

我相信,记忆是会飞的,有时飞出去了,有时又飞回来,在乡与乡之间,在多变的气候中,寻觅一个安身的空间,像候鸟,季节对了,就成群结队,扑扑翅膀,天空密密麻麻就有无数移动的黑点,又或许灰蒙如雨帘,心情于是郁郁抒展不开。

那年,闰年。农历凭借二十四节气,又天干地支什么的 ,有别于阳历简单以四除尽就是闰年,二月加那么一天,而农历闰了整整一个月。那时节,二战的阴影还浓,辛巳(1941)年即是闰六月,烽火连天。冥冥中难道就真的有这么一则轮回运算,已无所谓精准,抑或巧合,老一辈的人耳濡目染口述:闰六月,不走兵,就走贼。

那年,庚子岁次,也是闰六月。母亲怀了我,大腹便便,常被窗前门后闪现的黑影吓得像掉入了冰窟,速冻的血液,寒遍全身。许多个早起准备炊事的当儿,冷不防就遭撬板毁锁的宵小,在逃遁的仓促间,吓出惊叫,甚至失禁。

后来,母亲慨叹,那年走贼了。

纵然,镇上公市旁的名门望族被投了手榴弹,在厅里炸开,有没有伤亡,已不可究,长辈说一些,又不说一些,我也没有追问,即使问了,答案也只是同样的那一个:勿问那么多,囡仔勿晓,走走走!零星的爆炸,偶有,但渐渐退隐到森林边沿。

平常人家的生活就是平常事,图个稳当。家家户户就这样走过来,走贼了,吓一吓,丢几个钱,或少一两件家当,生活还是可以过下去,像香港民初剧里常见的对白:齐齐整整。贫穷也许,但可贵的是和平。幸福是要在生活的滤网里筛落后,让时光的巧手逐一挑选捡拾分类之后,在成长中给予标签确认的。

妈妈的庆幸,正是我此刻的庆幸。

我在越南的街头被雨追,失落很久的一个感觉,像蛆一般的蠕动。年少骑车外出,身后突有异样。哗,哗哗哗,由小变大,夹着杀,杀杀杀!回头,雨,如箭,千军万马齐放的疾箭,铺天盖地扑掩而来。任凭我怎么奔驰,终究逃不开被万箭穿身的噩运,没有幸免的一寸肌肤,就是湿,时而有痛。

然后,我冒雨冲进了越南战争博物馆,一步是一个脚印,还有沿着身子滴落的水迹。清洁工人急急拿着拖把过来,一个一个地抹去,仿佛这是一刻都不容玷污的记忆宝库,有太多刻骨铭心的伤痕,累累叠着过来。我躲入角落里,等待风干,同时摸出纸巾,似有还无地揩拭狼狈。

情绪,于是也跟着潮湿了。我缓步踏入展览馆之后,时光瞬间倒流,世界似乎只剩下黑与白的组合。我仿佛置身在一个没有色彩的时代里,哀鸿遍野,乞求救赎的手,一双双一双双,从黑白的照片里伸了出来。残酷的杀戮之后,我看到扑倒在我跟前的尽是绝望的眼睛。爆炸之后,支离破碎的尸体横呈裸露,惊惶的脸孔已经失去了喊叫的本能。跪倒在地的儿童,捉住敌军的裤管,苦苦哀求,照片的说明锐利如剑:别杀我父亲!

终于,我再看见了她,慌乱逃难的群众中,那个跑在前头,全身赤裸,茫然哭泣的女生。她身后的硝烟,袅袅追来,弥漫了整整三楼,呛着锁在每一个楼层的记忆。啊,我怔住了,在那些暗哑的色彩里,仿佛有太多太多的控诉正推挤碰撞,企图迸出图片,申冤来了。

我不知道是否因此缺氧,那种压迫感堆积在胸前,咻着,一口气就几乎喘不过来。

"越南战争(1959年—1975年),简称越戰,又称第二次印度支那战争,為南越(越南共和国)及美国對抗共產主義的北越(越南民主共和国)及“越南南方民族解放陣線”(又稱越共)的一場战争。越戰是二戰以後美國參戰人數最多、影響最重大的戰爭。越戰是冷戰中的“一次熱戰”。最先开始援助南越的美国总统是艾森豪威尔;约翰·菲茨杰拉德·肯尼迪开始支持在越南作战;林登·约翰逊将战争扩大。在尼克遜执政时期,美国因国内的反战浪潮,逐步将军队撤出越南。北越軍隊和越共遊擊隊最终打败了南越军队,攻佔了全越南。"

这是资料,维基下载。那正是我成长的年代,懵懂的童稚直至青涩的年少,从走贼的那一年开始,说远,其实并不远,重新温习,仿佛我又回到了灯下,又或许摇曳的烛光灯芯,晕黄是停摆的时光。

午后放学,锅里有冷粥,碗柜上层搁着配菜,偏咸,扒着淡粥调和就吃饱了。没人在家闲着侍候,把戏都是自己的,我们持枪入林,在杂树丛中展开游击战役。橡皮拉到木制枪柄后,套牢了纸制的枪弹,或是不知名的小野果,坚硬如弹壳。树林里到处都是紧张的氛围,上了膛的枪,准备随时松掣,招呼暴露行踪的敌军。那是年少的游戏,逃遁还是围剿,都只是单纯的模拟,在贫瘠生活里的一种慰籍,甚或朴素无华环境中的些许调剂。

有时短兵相见,竟真的打了起来,拳来脚往的同时,还抡起了木棍,有那么一回,弟弟打破了哥哥的头,血流如注,送去医院缝了几针。那天归去,就不敢登堂入室,徘徊在家门外,也不敢靠近阴沉的黑脸,怕是背后就藏着鞭子,随时招呼过来。饿,是饿着,但绕到屋后,慈祥的召唤已迫不及待地寻着过来。

吃饱,天已经完全黑了,功课于是挪进了阴暗里,谁也没发觉,只有蹴在阴暗里的那个人,自己清楚。只是莫名奇妙的,有次就考了第一,然后就一直被盯梢了。成绩单一旦派了下来,少那么几分,藤鞭就飕飕有风,往小腿横刮而来。其实,在林里奔窜多时,已然脱兔一只,我早已弹开窜远,如飞,越过板桥,消失在河堤的另一端。

而后,我这双矫健的脚,拾级而下,进入了越南古芝战场的地道里。听说那地道一直掘到湄公河,是掩护,也方便潜逃,一种没有天日的经历。外头,尽管烈阳肆虐,地下还是不借光的阴晦,我辛苦地换气,历史的担子,如汗,强烈地在那片林子里蒸发。

出口,这里一个,那里一个,哪一个才是生命的真正出口?文明在战乱中,成了后退的脚步,突然回溯到狡兔三窟的原始。我在最近的一个出口逃回地面,忘了还有多少牺牲的魂,在那里徘徊,在漆黑的潮湿中,等不到光明。那种藏匿,抑或逃逸,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摸索,尤其是夜里,点灯是要命的选择。

时至今日,我们依旧得依循指示,跟着划定的路线走。先人走的路,不代表就是我们能够走的路。侥幸走过来,疼痛已经溶解在血液里。类风湿关节炎,肺痨,还有我听了就忘的种种隐疾,一生纠缠。然后,枪声砰砰,砰砰砰,一阵才歇,一阵又起,就在林子不远的前头,像极热闹的鞭炮,十五美金吧(我本来就不打算去记得),大家都可以嘻哈笑闹地下场,去感受真枪实弹的荒唐。

我们拐过一个禁区,地雷未清吧!当年的战壕,伺机的陷阱,一等就是多少个春去冬来,等不来敌军,却有许多误闯的羔羊,或粉身碎骨,或肢残失聪,好像过长的一首片尾曲,剧终了,还执意地拖着伏笔。街头巷尾,夜市食肆,以残肢乞讨同情的续剧,还能引起多少共鸣?

横着南中国海,同一个年代,两个国度,两个际遇。我上课,我游戏,然后看戏,看你投奔怒海,漂到我们的比东岛(Pulau Bedong),在筑起的围篱里,潮起潮落,你有没有这么一个疑惑,是不是每一个海岸都有接受漂浮过来的椰子的宽容?当我在蕉风椰雨里埋怨着天气的时候,你已然湿透哆嗦,在灰蒙的天空下,伏倒窥探军人列队踏过焦黑冒烟的稻田。你是否也有控诉,为何烧我庄稼?

那样的一个年代,我从越南采撷回来,飞出去的记忆,就都飞回来了。那年,走贼了,惊吓一时,稍纵即逝。我终于发觉,妈妈的慨叹,有我悄悄搭上去的,我的慨叹!

那年,要是走兵了,你的命运里,是否同时读到了我的命运,依依相连,如影相随。

Sunday, July 21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<远去>

远去

下车,与人齐高的树桠还没绿过来,暗里有一阵小小的骚动,啁啾像旧日的对唱,以一种草根的形式迎迓而来。我侧身挪开脚步,轻轻地往初露的朝旭走,没打算去穿越浓密的叶片,寻找隐藏的弹拨乐手。

走开,走远。很多事情,我以为走得很远了,远得几乎忘记年轮,可一个不经意的重逢,才惊觉再远也只是蛰伏在心里的一个角落。

记忆就是如斯敏感,平日纹风不动,一经触及,漾开的是层层叠叠的涟漪。那些曾经萦绕不去的声音,如今隐匿在哪个时空的缝隙?我已经走上了泥泞小径,雨后有积水的坑洞,隔着皮鞋,泥质的松软依旧是不悦的感觉。我跨出的每一步,鞋底都有顽固沾粘的泥沙,薄薄的一层,却嚣张地试探着我的耐心。

有风,轻拂,又隐没。我的记忆里有茉莉清清幽幽的香,若有还无,隐隐约约地撩拨着鼻腔。我稍停,一面在草叶上蹭去鞋底的泥沙,一面寻觅记忆里熟悉的气息。或许夜里风骤雨急,小白瓣都翻落成泥,来不及在晨风中旖旎。我于是把齐腰修剪的茉莉花丛留在身后,和那些细枝的新切口一样,失落也是一次静默的疗伤。

这么一个潮湿的早晨,尽管迎面有问好的声音,却有寂寞冉冉而生。我打从心里知道,确实知道了,睽违了那些生命的自然声音,一夜的此起彼落,蛙鸣啊!每当夜雨连绵,它们就在唱和,兴奋仿似寒夜里一股暖流,叙说着古早的爱情,简单地暖你一被窝,就是幸福了。

昨夜只剩下喧哗,窗外遮阳凉篷在雨滴击打下,一夜不眠,时而狂嗷时而幽泣,也只是雨滴与凉篷的恋爱故事,那么的理所当然,还有单调。缠绵悱恻浪漫一夜的情话凝固在哪一个久未播放的光碟里,在架子上盒子里发霉。不提起,或许没有人觉擦,然后淡忘,爱情于是成了习惯,开门又是晾在忧郁里的蓝色星期一。

推开办公室玻璃门的当儿,声音二度隔绝,清洁女工来过,桌底下的字纸篓空着,未开启的电脑屏幕黑着脸。我按下开关,蓝光闪过,光标跳动,线与点开始拼凑图像,本次开机25秒。从前和现在,鸟叫和蛙鸣,完全锁在窗外,生活迅速归位,浓缩在A4纸张里的公文中。复印的黑白都是暗哑的铅,沉重,已说不清是习惯,还是遗忘?

那何尝不是一种代价,抉择之后的一条尾巴,拖着却没有多大的作用,但又无法弃切。我逐渐偏离,然后搬迁,离乡。告别的年代,尽管口里念着,心里惦着,脚步却不曾停下,然后场景就在光线的一明一暗中转换了。窒闷满室,我忘了空调和风扇,笔尖刷过的粗纸面,又是工作的一个导向,开始等待预测的结局。

当桌面还原本来的面目,腾出它净亮的脸庞,我的结局是饥肠辘辘。咕咕等待喂养的胃,是妈妈老去之后的弃婴。我已经固定了每日的流浪时间,外出觅食,在街头巷尾,在食肆档口之间,犹豫徘徊。我踌躇,因为还有眷恋,可寻将过去却又草草了事,养成了脑满肠肥,还有高扯的血压。

我害怕细数时间,记忆若是投闲置散太久,一旦挖掘会迅速风化,然后悚然的感觉久久不去。我记忆的王国里,覆盖多年,就是一整军连的兵马俑,不出土,埋在心底的最深处,即使没人知晓,依然搁置在自己私藏的版图中。今早,小鸟无意一彫啄,冒出了土层,迅速变了色,扣在自己阴晴不定的情绪边缘。

普通的日子里,妈妈依旧早起,她打开房门,我跟着醒来。我还是和多年以前一样,赖床!赖在被窝里,不动,听爸爸踩着了电单车的引擎,叭叭叭的,把妈妈载走,离开我慵懒的意识。他们晨运去了,像在奶嘴上抹辣椒,诱骗弟弟断奶的技俩,我不自己起身,就自己面对迟到的窘。

有时这么一担待,忽然穿越了年代,回到了晕黄的氛围里,从屋梁倒悬的灯泡,连接灯座的黑色电线足有三几尺,每每有风,灯泡就在空中摇曳。那一方地,于是光线忽长忽短,一会微弱有光踅来,一会黑暗拖拽而去。然后,有轻轻的拍门声:起身了!

妈妈并没有离开,驻守在房门外,见房里没有动静,她会继续拍响房门,唤我起身。所以,我很放肆地缩着身体,放任惺忪的意志,在睡眠的边缘徘徊。总要等到时间急了,妈妈拍在房门上的手跟着急了,催促起身的声音也跟着急了,我才愿意回她那么一个"哦"。

我的卧室与厨房一板之隔,从屋里出来,饭桌上已有饭菜香,简单的白粥或是米饭,菜肴来去也是那么几样,菜脯蛋(有时洋葱蛋或咸蛋)、炒青菜,姜丝炒肉、干煎江鱼仔、酱菜腐乳;容易下粥配饭,都还温热,仿佛有蒸气氤氲。我的早晨一直都这么暖和,哪怕是大雨滂沱,寒风带着雨丝从梁下的空隙灌进来。

后来,我开始捕捉厨房里的声音。从妈妈拉开后门的小铁栓,我的耳朵就一直陪着妈妈的脚步进入厨房,先是洗锅淘米,米粒注入锅里,沙,稍高且细的音节,不长,一个小节,再接一个小节,一家人的份量。然后,水喉开了,有水冲入锅里,插入了搓洗米粒的转调,中低的音节,像是支撑生活节奏的贝斯!

厨房就忙起来了,灶底下有梭梭拉出柴薪的磨擦,跟着划开了火柴,哧!视线之外,我猜想火已生开,锅已上灶。那是亘古不变的组曲,温柔,弦外却有坚韧缭绕。洗菜,水用得较多,水声较长;洗肉,水用得较少,水声相对较短。橐橐,砧板低应附和之后,和弦终止半拍,鑊拉到了淘洗台上,鲍鱼擦刷在鑊面水流之间,浠沙浠沙,传来。

然后,油爆,噼啪噼啪的,一阵喧哗,菜下鑊了。板屋不密防,缝隙处处,油香于是四窜,带着菜香肉味,不安份地刺探着鼻腔,再悄悄踅到耳边,殷殷叮嘱,温馨其实是朴素无华的。我这么躺着,静候房门的声响,妈妈的脚步跟着移近,轻轻试探,醒来了无?

碰碰,彭彭彭,久违经年的声音,被智能手机任选的闹钟铃声取代经年,蓦然回首,厨房随着渐行渐远的摩托车声远去,暗哑,如有口难言的弃妇。而我,再怎么赖着,也等不着曾经的牵念。一个翻身,吵杂的车辆引擎碾过,碎梦就仓促醒来。

醒来,一晃已是多少个冬眠,褪去多层的死皮,蜕变成不语的怀念,匿着等待我的脆弱。这么一个多愁善感的早晨,神伤抽搐,我何尝淡出?我唤来的,还是偏辣的椰浆饭,口味重重地吊祭空胃,孤儿一般,期盼那些熟悉且温柔,来自大地来自母亲的声音,给我呵护,还有慰籍!

Monday, July 1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<路过家门>


路过家门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毅修

韩江江畔,有人泅游上岸。江面还有仿蛙起伏的头继续游过来,我在堤上眺望,那水平静如镜,看不见我曾经蠕动的脐带。我再走近,与上岸的人照面相遇,撒来尽是陌生的视网,哪怕一个寒暄也觉遥远。我对焦拍下那水,灰蒙向前,垂钓的人们投来诧异眼光。我走得愈近,仿佛离得愈远,以为家门近了,却只是人们眼中的过客。

我匆匆拔足离开,跟上大队,拾级登高,再次俯视江畔水湄。旧城不再,遗址只剩那一小截,我只能在绘图中瞻仰过去,努力聆听导游诉说几近湮没的年代,尝试寻觅一个角落,或是一个点,有我祖辈模糊的足迹,甚至无法辨清的影子,再不,一个可以对号入座的故事也无妨。

太多黑白的旧相片,不经修饰珍藏,逐渐朽蚀,已是必然。这一路寻将过去,还得横跨那静躺的江水,直奔彼岸,唯我知道水面之下水流湍急。那是生活的历练,我曾被柔滑如丝的湛蓝海面所诱骗,纵身而下,竟稳不住身子,原来底下强劲的水流不停把我往前推。

那年,在哪一个码头,我的故事开始了漫长的跋涉?

我崎岖回到了源头,乡音近了,浓浓的后鼻音,像爷爷在躺椅睡下后的鼻鼾声,呼噜呼噜,从小听到大。

湘子桥,不通车,导游说,从潮州到汕头,通车的是秀狼大桥。车来到桥头,我一眼看到石墩上醒眼的红色大字:秀兰大桥。心里有一种莫名奇妙的窃喜,瞬间跳到脸上,化成笑意,牵在嘴角。嘿嘿,我和你一样,把Lapan(八)念成Lapang(空),纠正就是矫情,一急一不留意又窜到后鼻处溜出。

此时此地,从秀兰大桥遥望湘子桥,导游的故事继续铺陈,当年爷爷的脚步有没有犹疑忐忑?您的心情是不是韩水东逝,这一去,或许就要等来生,才能塑成回游的一尾鱼。而我的心情,附着在车窗上,一路寻觅着您当时的心情。风速是车外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杂念,稍纵即逝,再怎么回首搜索,终究越过了秀兰大桥,无缘为您探一次水温,韩水呀,寒不寒?

一甲子之后,第二个甲子就迫在眉睫,我仿佛又看到了湘子桥上,你垂垂老矣,颤着扶在桥栏上,勾勒不出当年的踉跄,三步一回头,是弃乡的惊悸,也是回乡的情怯,但都不必再演了,脸上纵横的褶皱就是演技。导游说,还有老泪盈盈,在人前不能自己。

八十几岁了,儿子把他交给了导游,从汕头到普宁,走一趟我们将要走的路。我想只是一个心愿,尽了为人儿女的责任,其他的,或许再也看不到情感的浮动。然而,这一路走下来,前尘往事,昔人故土,仿若录像倒带,已经揪在心上,酸痛自来,咬咬,像孩童一样地哭了。

没来由的,我眼眶也有湿润的感觉,激情上涌,暗地里咬了咬牙关,把视线投向车窗外更远的地方。我在乎,所以走到了家门的边缘,徘徊在实景与网络图片的对比中。我多次"谷歌",结合阿爸逐渐老化的记忆,我梦里已有一方山水,寨里第二条青石路上,最后的一座村厝,就是根源的所在。

之前,我下载了大量大陆族人铺上网的照片,绕着乡寨,从寨前的池塘,寨门,宗祠,到废置残余的院落,都是我心里的关键。然而,在断垣败瓦之间,草蔓已侵占多年,厝已不成厝。我想,沿着荒凉,潇潇二胡,拉响的只是引渡曲子的过门,幽幽有伤,似乎就要细说从头了,不料一个转折,音黯声哑,调就变了。

我乘着老人的思维,来到汕头,一下车就脱队,踟蹰在旧城的街头。我向左了,又刹住了脚步,转向右,左右都是惊讶,忽然的一条小巷,似乎在召唤:过来,我的孩子!我在巷口端详良久,我的本头公巷,打铜子街,台牛后,汕头同乡接待所,我的旧槟城啊!这旧城区啊,是我的蒙太奇,我走入了槟城的世遗景区,有一种迷惘,似幻似真的怅然。

斑驳和苍凉绘着凄美,我怔怔在一家老饼家的玻璃柜前,儿时的臘糕臘饼都在等待我的青睐。我都要了,分了,大伙尝着儿时的记忆。我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聪明,知道什么是"臘"吗?

臘(潮语la阳平),不就猪油咯!

我窘了,原来我后知后觉,人家早已知道,那家门就更近了。

回神,我告诉导游,我喜欢这里,像是找着了典故的出处,一种相黏的情意结。我似乎在期待导游的认同,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。美丽因为有太多自我填绘的色彩,相近的色调,还有浓缩了的距离。不料,导游淡淡地说:这城就要拆了。

我几乎失控:不能拆,不能把历史一把抹掉。这么一拆,繁荣就花掉了时间的遗产,曾经就无迹可循了。槟城失去的已弥补不来了,我不想失去我的槟城,在汕头的旧街头,我坚持古建筑的修葺。导游唯唯诺诺,政府是两家不同的政府,我路过了,怎么就混淆了乡关与阳关。

西出阳关,故人不在,只有残留的气息,若有还无,牵着无形的轨迹,贯穿了时空,失意落寞了,就有沿着气味爬来的小蚂蚁,咬在心弦上,细细的痛楚,只在不见的深处。气味是很玄的东西,小时看阿爸用麻包袋把自来的流浪狗包了,载到二三十公里外放了,不消几天,它又嗅着气味,神奇地找了回来。归去来兮,导游凭着泛黄信封上的地址,依循老人阐述的轮廓,找着了村前的两棵大树。盘根的老树,是唯一守候的良人,一等就佝偻直不了腰。

老人像翻开了传记,楔子一打开,是寻不着的祖厝,那地方已经拆了。起初,导游以为找错了地方,老人却茫然的站定了,没有离去的意思,像离群的一只老羊,嗅着路过的气息,似曾相识啊!后来,他们撞进了围在屋前下棋的几个老耄,问询之下,心里的潮水,一波未平,一波强起。

心里有座桥,有啊,在村后。

过了桥,有家四合院,陈氏人家。老人已开始在揩泪了,是啊,是陈姓人家,连名带姓都对了,于是泪下跟着成串。

祖屋呢,拆了夷平啦。老人咻着气,哭得喘了,涕泪终究纵横,一手擤了,开口依旧不成声。

导游代着问,后人呢?不知去向,逃地主,像还在,又像搬了。路过家门,不见家门,老人也只能管着哭了。

我唏嘘,代入了老人的故事,同一首歌,多人翻唱,尽管编曲唱腔有异,叙述的故事却是同样的一个版本,仿佛时光流转,我回到了爷爷的前半生,在村子里迷了路,慌张失措地,跌跌撞撞地寻找来时路,一个容我认清方向的出口。

最终,老人在导游的带领下,在宗祠里找到了兄弟的下落。那日相见,兄弟潸然泪下,老人抽搐的双颊,只牵动了干涸的皱纹,却始终挤不出任何泪滴。而我,终于领悟,痛一旦锥心,泪已然倒流,欲言却苦无字汇。

由于隔天我们得赶回厦门,搭机回槟,大家同意不住在流沙,但一定要在那儿绕一圈。对普宁人士来说,流沙是一个重镇,我的眼睛像是猎鹰,盯梢着车窗外的每一景每一房每一物,分分秒秒,只怕一闪而过的,就是我错失的,梦过千回的窗檐门楣,栩栩有木雕瓷塑。

一路醒着,我来到了流沙。这镇正在成长,从穷困中缓缓欠身起立。车子没有停下来,导游一路解说,过了流沙就是池尾,我五味杂陈,爷爷墓碑上雋刻的正是:广东普宁池尾镇贵政山新乡。

我已经到了家门,我如斯认为。司机停在加油站添油,我急急下车,跑到大路旁的小食店,见人就问,姓纪的,贵政山怎么走?贵政山,全是纪姓人家,阿爸说,祖厝就在新乡,一个村寨。我的潮语还是让人听懂了,那人指指加油站旁的柏油路,直去就是贵政山,不远!我依依瞅着那直铺而去的小道,三魂被牵去了七魄。

那尽头,不在这次的行程中,我没理由强人所难,忍痛上车离开。路过家门不入,我心里叮嘱千回,认住了原乡路,许我稍后再来。

Monday, June 3, 2013

马华文学网络版第14期<让我回来•继续写小说>


让我回来 • 继续写小说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毅修

有家,谁不想回?我离开也不过十年,无时无刻都在念着。

这应该是一篇再熟悉不过的小说,题材是我耳濡目染的,甚至身历其境的一个故事,真人真事,可我却来来回回地写不成文。

就因为这样,我一直要求自己站在远远的,不加进任何一丁点私人的感情。然而,写着写着,自己就跳出来说话了。我不自禁地,想起了主角,满脑子都是想替主角说的话,就写了长长的一段。再三阅读,斟酌推敲,那根本不是小说的语言,勉强留下来,一定坏了整篇小说,于是食指一按,全删了,剩下的是有些刺眼的空屏幕,光标(cursor)兀自跳呀跳。

我好像多了不少顾虑,担心自己堆砌文字,又害怕文字流于表面,没了深度。很多时候,由于挖掘不到一个贴切的词汇,我呆坐在电脑前,被掏空似的,思绪有如被雨淋湿的小鸟,怎么挥动翅膀也飞不起来。整个晚上,键入的文字,一直徘徊在同一个段落里,挣不出自己设下的囹圄。最终,眼睛困极了,伏睡在键盘上,无意压出了许多乱码的符号。

醒来,我轻轻揩掉凝成小硬点黏在眼角的眼屎,听到妈妈在和人说话,这阴森的胶林边沿,偏僻的一隅,谁会摸上门来?

我翻身跳落床,三两步来到房门前,轻揭门帘往厅里瞧,妈妈厚实的背堵去了大半的视线。那人高出妈妈两个人头,垂首不语,双手把一塑料袋环抱在胸前,有皱皱的衣物袖角外露。我仍然惺忪的睡眼看不太清楚,感觉就是亲人。

"你是什么时候来的,整夜等在屋外吗?"妈妈好像动了气,又像百般怜惜。每回,我不听话,乱跑乱窜,跌伤流血时,妈妈一面给我清洗伤口消毒,就一面似骂非骂地念叨。

这语气是我听惯的那一种。我知道可以步出房门了,过去抱住妈妈的大腿,依偎撒娇。妈妈拉开我的小手,牵到前面,我又缩回靠在她的身上。

"叫叔。"妈妈又把我推前了些。

他是我叔。记忆太多,枝节太繁,可又零零碎碎,尤其是妈妈的叙述,我总觉得承载了太重的主观,剪裁不当,小说肯定无法达致我预期的效果,一味的叙述是我要避开的瓶颈。

阿叔是被阿公赶出家门的。每当提起阿嬷,妈妈就一定会连带提起阿叔被赶出家门的这一段。妈妈嫁过门的时候,阿叔还小,吃饭喝水要妈妈喂,拉屎拉尿,也得妈妈给他洗屁股。这是妈妈常常说的,一家换洗的衣物,一日三餐,还要帮忙准备阿公外出开档的小食,从早忙到晚,依旧是别人的女儿,得不到阿嬷的欢心。人前人后,有的没的,都是数落妈妈的不是与怠慢。日子久了,阿嬷的话,打个圈,传回妈妈的耳里,婆媳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,最终闹得鸡犬不宁,我们一家搬了出来。

阿叔哭得才惨哩,跑了出来叫阿嫂,被你阿嬷喝住,再也不敢挪动一步,站在门前就是哭,害我也跟着流泪。妈妈多年后重提旧事,还会激动地掉泪。所以,他被赶出家门时,理所当然的就来找兄嫂了。

"走啊,出去啊,看饿死你不。"对白同出一撤,阿叔和妈妈就真的离开了那个家。

妈妈喜欢吃饱后,在餐桌上给人教诲,要不就跌落记忆深渊,用言语翻开家族的历史。人说,食不言寝不语,妈妈就是不守传统,阿嬷和曾祖母就摇头感叹阿爸娶了番仔婆,人家用碗筷,阿妈时而叉匙时而用手捉了就吃。那时节,新嫁新妇还得站着吃饭,妈妈依了,阿嬷却要妈妈站在桌角,对准了桌角,捧着碗筷,像捧起了整头家。

时序是不是又大乱了,啰里啰嗦,一大串文字下来,哪像小说?还有,主角被赶出家门的原因,我也不太理解,后来也是妈妈翻旧帐时,略知一二,像是去学拳了,进了拳会,到处跟人打架,没去找头路。这样鸡肋般的资料,怎样写进小说里呢?

往往这样一思索就大半天了。听说某某小说家一下笔就可以天马行空,洋洋洒洒几千大字,我大半天没几个字,还在抓脑袋。我想,无谓想太多了,出去跑一圈,溜达溜达,就不必把自己绷得紧紧的。

我蹦出屋外,往胶园里跑,没几步又停下了,阳光从胶叶缝隙间筛落,细细碎碎的光柱,如箭射落土地。远远不捉光的深处,有黑影提桶从一树踅过一树,熟悉的一个远镜,我待要喊阿爸,说叔来了,脚却被强力一扫,重心悬空了,仰着往后跌,跌入一个结实的胸膛里,叔一把抱住了我。

"别,你爸会骂。"

"你怕阿爸骂?"

"回家,吃早饭,等下捉鱼给你。"

"相打鱼,黑金黑金的。"

我胡乱扒了饭,拉了叔钻进园里,踩得细枯枝儿哔哔折断,露珠颤落自草叶尖。排水小沟不时有小鱼急掠水面呼吸,又迅速隐入水里,留下涟漪漾开。有鱼,叔把我的兴奋按住,拿着簸箕,蹑脚涉入水中,轻轻脚步掩至水草边沿,一铲而下,一手摇动水草,往簸箕里赶。我屏着呼吸,跟着叔半跨半跑的脚步,同时来到沟边,翻找期待的收获。

"母的啦,诶,还有,好大的黑金,我要我要。"

"拿,放进铁罐里,再去下一条沟。"

原本潮湿的枯叶,这时渐渐干了,踏上去唏唏沙沙,偶有清脆禽鸟叫声,啾啾这里一串,叽叽那里回应唱和。隔着艳阳,依旧可以感觉日已正中,荫凉但已没了寒意,叔侄俩绕过最后一条小沟,回到屋前。妈妈拿着尺半长的巴冷刀等在那里,烧饭煮菜的柴薪没了,跟我去找一些回来。

我把铁罐子往床底下藏,端详一会,爸找不到了,放心拉着叔的手,和妈妈再回到园子里,一路寻将过去,风雨刮下的枝干,叔大力拉到干地上,妈妈砍成小截绑成小捆,手指般粗的,往膝盖一拗,长短刚好让我抱着回去,方便生火。

汗很快把叔的衣服捉黏在肌肤上,妈说够了,叔才敢停下,拉着干柴回去。爸正在屋前钉钉搭搭的,像要做张长方桌子,但爸说是小木床。我说我要跟叔一起睡,爸没说什么,用力搬着往厅的偏角去。

"去,去帮你兄。"

叔挺听话的,一个箭步就扶起了床的另一边,重量被分担了,床很快就靠板壁置于厅的角落里。

我本来计划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,不去烦恼怎么布局,又或者什么人物性格塑造的,可我想我一定眼高手低了,重读自己的文字,就是嚼不出味道。 我甚至怀疑,读者看了也未必明白我要表达什么,那我若不把这些文字删掉,还硬要把它称为小说,编辑不抿嘴偷笑才怪。

后来,也不知是隔了多久的后来,只知道爸爸给叔找到工作,循规蹈矩地和我们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日子后,有日我们全家步行到三几公里外的戏院看完电影后回来,叔的衣物都不见了,小板床上只留下一串香蕉。父母出奇的安静,看看香蕉看看若有所思的叔,要叔自己做决定。

隔天,叔上班后,就没有回来了。

我不知道叔的决定是否错了,更不知道以一种怎样的客观角度去写。妈妈常常埋怨阿嬷出了阴招,来了几次都带不回叔,就乘人不在,收了叔的衣物。后来,叔迷路了,走不回来,妈妈更怪阿嬷,叔听她的话,乖乖巧巧正正当当的,让叔和我们一起生活,跟我们一起做一起吃,一定不会落得如此下场,都是阿嬷造的孽。

其实,我没告诉妈妈,有次我跟着同学们偷跑去戏院看七点场,遇到叔,还有他的女朋友,是叔把我带进场的。叔让我坐在他的大腿上,看戏时还摇啊摇的。他的女朋友头发长长的,羞怯怯,不敢看我,我也不敢看她,我们之间的联系就是搂着我的叔。

她并没有成为我的婶,叔没结成婚,之后好长的一段日子没见到叔,因为我也渐渐长大离乡背井到外地留学了,假期回家也甚少听到父母谈起,叔忽然就我的日常生活中消失无踪。

有时,没有消息,倒真是莫大的好消息,像这样"行"的句子,我都用上了,这还会是什么好小说吗?至少创意就缺奉了。

那天回家,我听到父母在说话,又好像在讨论什么似的,声音是压低了,仿佛事情严肃了。我迟疑一会,该不该过去,问一问何事凝重了,末了,我佯着窝在沙发里,对着电视,放空了其他思绪旁枝,就竖起耳朵,捕捉父母的生活剧场。

"放出来,又像个人样了。"

"现在叫他过来,还能怎样,包才放下,那些人又来找了。"

"不几天又皮包骨。"

 我终究按耐不住,抢着问:"叔怎么啦?"

"吸到那种物件了。"

"啥物件?"

妈妈压低声音:"白粉咯。"

好好的一个人,怎么说吸毒就吸毒,而且泥足深陷。我忽然不知怎么回应,有一种宁愿永远被瞒住的消极思想。然而,事实永远是残酷的,要让叔回来,妈妈竟然为难。爸爸是被动的,始终无言,亲兄弟,要怎样拒绝?

我看到桌上的一串蕉,猜想也略知一二了。阿嬷来了,同时点燃了妈妈的怒气与憎厌。当初强逼叔回去的是阿嬷,现在要把叔送回来的也是阿嬷。然而,阿嬷来时,我在草场踢球还未回来,听妈妈说阿嬷一来就早死仔早死仔地咒骂叔。

"早死仔,一回来,好兄弟就来相找。"

妈妈向来精明,当然心里明白,阿嬷要唱的是哪一出戏,葫芦里要卖的是什么药。妈妈就是不答腔,非得阿嬷亲自说出口,不然就一味装聋扮哑。

"我叫早死仔过来这里,不让那些好兄弟找到他。"

"他来啦,坐在厅里,伊阿兄把他骂到头耷耷的,一声不出。"

"早死仔,第块骂会听,骂会听就改去了。"

"我教到好好,是你抢回去••••••"话来到唇边,妈妈又咽了回去,示意爸爸说话。

" 饭都没吃,就躲进掩栏,一个多钟头都不出来。"

"早死仔,又阁在吃屎料,做呢买得到?"

"买不到?从掩栏出来,那个肿明仔,那个白粉仔就踏摩多来载。"

妈妈马上接腔:"我跑出来,拦也拦不住,拿了衣服,搭上摩多走了。"

像这样的一篇小说,写到这里,我不知应该站在妈妈这一边,还是阿嬷那一边。手心手背都是肉,多么烂的一个连续剧对白,我竟然也用了,怎能不怀疑自己的江郎才尽,文学生命仿佛已经枯竭。其实,两个女人,我都没有批评的权力,只有背起缄默的伤。

无工作无镭,瘾来了,剩下的就是贱卖自尊。隔天我在街上远远看到叔,想待他走近唤他一声,不料他也看到了我,未待走近,叔已经转身打岔路急急走开。后来,我在咖啡店吃面时,两三桌顾客茶余饭后正在捞城镇轶事,有人打赌了呀,一身大戏戏服,秀才冠帽,绕大街一圈,四十令吉,谁敢?围观的人可多了。

我听着,也觉无地自容了,脑海里马上浮现转身避开我的身影。

我想起了那个叔的女人,不是说爱情有无形的魔力吗?她没有拯救叔于深渊吗?

我以为妈妈不知道,其实妈妈都知道,叔和女人常常在河畔见面拍拖。妈妈就知道不容易,冤家呀,阿嬷和对方的母亲本为邻居,鸡鸭问题吧,不知谁把谁的鸡(还是鸭)占为己有,结果大打出手,捉头发,还刮耳光,要结亲家,就是难啊!这样的事女人知道得最多,我说。妈妈气了,骂我:"你妈才不八卦,是你们姓李的自己人,对面港的老婶,偷偷告诉我的,叔要阿嬷去提亲,你阿嬷就是不从,说等她死了再说。"

大人的事,我不好说。上一代的事,真的不好说。都怀孕了,还选择老死不相往来。我当然不知道,这是后来妈妈说的,妈妈又听自己人老婶说的,都是听说的。我不敢向阿嬷求证,没有必要在伤疤上,刮出新伤痕。孩子当然没了,怎么没了,我哪会知道,有人说对方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,捉去拿掉了,也有人说女人投河了,救起来孩子就没了。我只是不明白,怎么后来女人就忽然结婚了,嫁给了别人,生儿育女。

她幸不幸福,快不快乐,我想只有吃饱撑着的人才会问的问题。小镇上,人人都说那男人可疼她勒,惜脉脉的,没落入恶家婆的虎口,反而是注定她命好。辗辗转转,我再次听到人家谈论叔的时候,投河的主角却换成了叔,可我怎么都不知道呢?

那河很浊,叔也跟着浊了,洗不掉身上的泥沼。

我把自己也搞混了,我这是在写小说吗?我像是把小说散文化了。情节逻不逻辑,安排合不合理,跳宕会不会太大,我毫无头绪,这题材太接近我的生活了,我自己也在字里行间迷失了,无法保持一个清晰的写作态度,理也理不清了,懂得太多,知道的太多,写来反而凌乱不堪。我决定不再删掉任何字句,这已是一个我无法驾驭的篇章。留着它,它本来就是这么一个样子,原原本本的样子,最多主编读不懂,丢进篓子里,我或许还要松一口气。

掩卷,我沉思,电话响在午夜后,是不寻常的。我被叫了回来,从学校叫了回来,阿公过去了。

知道阿公是好人,妈妈说的,从来没讲过妈妈一句,从阿嬷那边受了委屈也是阿公在安慰,好说歹说的,你阿爸就怕死。有一回,农历年前的大扫除,妈妈在阿嬷房里发现一大包的金饰,马上交回给阿嬷,阿嬷就很不高兴,硬说少了一件,一定是妈妈偷去了,后来是阿公喝止,阿嬷才禁了声。然而,搬走时我还小,一年也没见几回,所以对于阿公的印象,我是模糊的。

白天,灵堂静悄悄,我在烧脚尾钱,叔坐在棺木左侧,坐着坐着,就哭了,哭得禁不了声,哭得颤了身子,然后整个身子斜靠在棺木上。阿嬷和妈妈都没看见,只有我,木着表情,一张一张的银纸投进陶盆里,火舌舔着过去,橙黄底下带着一抹浅蓝,然后卷着成灰成烬。

我的诠释是,叔极其渴望回来,可就回不来。叔一定不知道,我心里陪着哭得厉害。这是我真真正正地看到叔,夜里坐夜吊丧的人多了,那些人一来,叔跟着走到灵堂后,很久很久不见人影,念经打斋锣声响了,阿嬷还找不到叔,像找不到她失踪的金饰一样。

妈妈被道士领去煲药茶了,给阿公喝了除病走好。妈妈一面扇着炉火,一面抹泪,道士不停地唱着,阿公会不会药到病除,不会有人理会,道士的唱作才是乡亲父老评论的对象。

阿嬷找到叔了,道士递了香,要他跟着我们跪着。长孙如幼子,叔只排在我前面。我在后面看他忍耐着鼻涕眼泪,擤了擦了,不一会又来了。道士一休息,他青着脸,眼光如电,四处扫射,寻找他的慰籍。

这是叔给我的最后印象。

这也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叔,我说面对面的实体。

阿公出殡后,阿嬷拿着仅存的几件金饰来了,要妈妈选几件留着,不让早死仔偷去换粪吃。妈妈接也不接看也不看,冷冷地说:"你给长孙吧,给他选,他才可以传下去。"我不敢推迟,要不,气氛就僵了,选了两枚金戒指。阿嬷走后,妈妈说,自己人老婶早已来通风报讯了,金饰一不见,阿嬷就躲在屋里,一个人哭得凄凉。

其他的,我都只是听说,一会听妈妈说叔又拥毒被捉进去了,进进出出像是家常便饭。一会听新认识的一个肃毒组警员说,他知道谁在带,谁在卖,谁在吸食,其中一个叫阿X的,是他的针,港产警匪连续剧的二五,找到他就能获得很多资料。二五者,买字花的安娣一定最清楚,千字图一翻开,就看到一条狗。

神伤上心头,我收起了哈哈,也没告诉警员,那是我叔。静静地听他说故事,那是我获取叔的消息的一个蹩脚途径。

小说写到这里也应该结束了,可最关键的我还没写进去,我们让叔回来了吗?

最终,叔真的回来了,躺在棺木里,钉了盖论了定,除了领尸的阿爸,没有人再看到叔。叔死在牢里,据说是被人打死的,在牢里打死人,逃得了吗?没有人被提控,那叔被打死只是传说而已,谁有能耐在牢里打死人,又能相安无事的?我找不到死亡证书,阿嬷说不见了,找不到,连叔积存的公积金也领不出来,永远给叔的一生留一条尾巴。

这样的结局确确实实无话找话说了,可我就是喜欢这么写,你不喜欢,不关我事。我终于重新写小说了,和叔回家一个模,死就死吧!

死后,或许就重生了。

Sunday, May 12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<垃圾,黑色之后>


垃圾,黑色之后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毅修

醒来,后巷有小卡车的引擎声,缓缓驶来停下,然后有人下车,异族的对话嵌入,应是两人,市政局的员工来收垃圾了。

其实,也只是很日常的民生服务程序,但在五五之后的清晨里,神经就敏感地竖起了耳朵。下一刻,我的垃圾桶被拉拽,塑料擦着路面,发出咚咚咚的声响,接着掀开桶盖哐啷作响,以及软性垃圾扑入车槽的闷响,都像设定已久的音序,依时重播。

这些附着在生命里的声音,有时忽略经年,惯性地让它自处在各个角落,总要等待忽然的一个刺激,才恍然省起,我的文字里应该拥有那么一个狭小空间,记载它们单调且冗长的控诉。

碰,我的垃圾桶被丢回原位,然后覆上了盖子,叮咚,稍沉的那种声音。我仿佛听到了一个不悦的抗议,挺痛的,知道吗?想象于是天马行空了,左邻右舍都有探过头来的怜惜与慰问,我的垃圾桶遂变得有点自艾,或是自怜,顶痛的!

我想起了幼时,在泥地沟壑之间撒野,赤脚奔过尘土溶浆,回来被押在井边,也只是搓头洗脸,罩头罩脸的冲浴,如水牛一般,凉了身心,却忘了脚丫和小腿,经年累月的,积了乌黑的一层垢。那时节,我也说不清,到底是自己的慵懒,无视于自身的清洁,还是大家都是这么一副德性,习以为常,生活是同样的一个模。

总要等到年关悄悄拐到了墙角,在出其不意的一个周末,不用上课的日子里,妈妈把兄弟们唤过去,洗邋遢了。

妈妈已备好碎布,还有一小瓶椰油,我知道一场大扫除已经就绪,痛已等在门槛了。我战战兢兢地坐到母亲跟前,她大手一拉,小腿已在她的掌控之中,动弹不得,也只有任凭摆布的命运了。妈妈拾起碎布,沾了椰油,使力地在小腿上来回地搓,上下地揉,从灰蒙黝黑,搓揉成红嫩油亮。我只有咬牙哑忍,撑不过去了,有声轻呼,妈妈就再沾上些许椰油,然后继续她除垢的工程。

小腿之后,是脚踝,接着脚盘,最后脚趾缝间。右脚之后,当然还有左脚。如是这般,积淤多时的污垢剔除了,我的眼角已有泪花开了又凋,溶成挂在颊上的水迹。那天,看着犹如新生的一双脚丫子,我也不敢走远了,不料却震慑在幺弟狂乱地摆动身子的景象,还有嗷嗷的嚎哭声中。原来,一个简单的清洁过程,有痛贯穿。

不久,我们又忘了,农历年一过,我们又漫山遍野地跑动,喜庆一般地欢腾,周而复始,昨天的垃圾今天清除了一些,明天又堆积了另一些。于是,我们定时地让妈妈搓洗脚上的污垢,从定时的疼痛中走过来,然后长大。

这么一晃神,垃圾车已经走远了。垃圾的去处,当然不用想,一定是那个人人都抗议,却又抗议无效的地方,那个叫着鸟岛的地方。那里接近渔村,渔民担心海域受污染,影响生计。人们也一样担心,日常的蛋白质来源在垃圾的喂养下成长,然后一个转身就上了家家户户的餐桌。

许多时候,我们就这样吃下垃圾。

我转身回到厨房,懒得下厨处理所谓的有机,或是建议中的健康食谱。从外打包买回来的咖喱云吞面,窝在塑料袋子里,吸饱了咖喱汤汁,胀成厚实的一团。我贪图了方便,也爱上了椰浆和辛香料,满口的油香和辛辣,无厘头的搭上了云吞叉烧,还有机器擀的面条。这么一个搭配,从嘴里滑下食道,从味觉的刺激缠成胃部的负担,然后肚腩就多了一层垃圾。

于是,我像怀了鬼胎,腰间的那一圈肉,怎么甩也甩不掉,更诞不下。减肥之说,终究说说而已。人一旦习惯了舒适,不是说改就能连根拔起,然后脱胎换骨,活脱脱一个新人。垃圾从身理出发,慢慢地就荼毒了心理,一发不可收拾,再也舍弃不下食欲的诱惑。

千真万确的,嗜甜的人,哪会拒绝递过来的糖果蛋糕?有天,我也犯贱,赶到邮局缴交各类费用时,号码排得长长的,熬着谋杀滴答向前的时间,正恼着,一位旧日邻居竟然愿意代缴,我厚着脸皮把所有单据都塞了过去,像找着了特别通道,不用排队了。我不敢想象,如果每回都有这样的际遇,我会不会因循怠惰,从此只管享受不必排队的优待。

那是心灵的垃圾,像无形的桎梏,锁着人们的手脚,也隔离了人们千方百计尝试靠拢的思想。

当年,只要幺弟赖在妈妈的身边,嘟着嘴,似有还无地呜咽,我们就有额外的功课了。他不会,他学习起步慢,所以我得让着他帮着他,包括了他学校的功课。担子一旦荷负太久,甜蜜亲密都会转薄变淡。我不太喜欢这么一个弟弟,他仿佛享有了家庭里的特权,最好的都留有他的一份,优先保存在饭盒菜橱里暖着。

他的功课不曾好过,我们拒绝帮他做功课,就有妈妈的一顿骂。有了妈妈的偏袒维护,他的功课不是丢过来给我,就是搁到二弟那儿。我们暗地里叫他"圣公仔",被溺爱的孩子,是离不开母亲的。妈妈饭菜一煮好,唤大家吃饭时,他是最听话的,最先在饭桌前坐好,等待开饭的孩子。

我就这样一心两用,呆想一会儿,咀嚼一会儿,终于吃过了早餐,垃圾再次形成,两个油腻的塑料袋子,浑圆的肚子,还有慵懒且只图便利的心态意识。然后,我翻开了报纸,槟城公假,普选的点点滴滴已是旧闻,一个艰辛的开始,从垃圾开始诉说从头,实物和抽象,过去和现在,辨析归类,握在手里的最真实,一颗降血压的丸子。

血压高扯已久,谁承诺了谁,血液里的垃圾终究难于净化,我阅读了重叠的无奈,清楚记得凌晨电视荧幕下,走动的字幕,面子书里,已然黑色一片。

黑色之后,垃圾还待处理,还需处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