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July 1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<路过家门>


路过家门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毅修

韩江江畔,有人泅游上岸。江面还有仿蛙起伏的头继续游过来,我在堤上眺望,那水平静如镜,看不见我曾经蠕动的脐带。我再走近,与上岸的人照面相遇,撒来尽是陌生的视网,哪怕一个寒暄也觉遥远。我对焦拍下那水,灰蒙向前,垂钓的人们投来诧异眼光。我走得愈近,仿佛离得愈远,以为家门近了,却只是人们眼中的过客。

我匆匆拔足离开,跟上大队,拾级登高,再次俯视江畔水湄。旧城不再,遗址只剩那一小截,我只能在绘图中瞻仰过去,努力聆听导游诉说几近湮没的年代,尝试寻觅一个角落,或是一个点,有我祖辈模糊的足迹,甚至无法辨清的影子,再不,一个可以对号入座的故事也无妨。

太多黑白的旧相片,不经修饰珍藏,逐渐朽蚀,已是必然。这一路寻将过去,还得横跨那静躺的江水,直奔彼岸,唯我知道水面之下水流湍急。那是生活的历练,我曾被柔滑如丝的湛蓝海面所诱骗,纵身而下,竟稳不住身子,原来底下强劲的水流不停把我往前推。

那年,在哪一个码头,我的故事开始了漫长的跋涉?

我崎岖回到了源头,乡音近了,浓浓的后鼻音,像爷爷在躺椅睡下后的鼻鼾声,呼噜呼噜,从小听到大。

湘子桥,不通车,导游说,从潮州到汕头,通车的是秀狼大桥。车来到桥头,我一眼看到石墩上醒眼的红色大字:秀兰大桥。心里有一种莫名奇妙的窃喜,瞬间跳到脸上,化成笑意,牵在嘴角。嘿嘿,我和你一样,把Lapan(八)念成Lapang(空),纠正就是矫情,一急一不留意又窜到后鼻处溜出。

此时此地,从秀兰大桥遥望湘子桥,导游的故事继续铺陈,当年爷爷的脚步有没有犹疑忐忑?您的心情是不是韩水东逝,这一去,或许就要等来生,才能塑成回游的一尾鱼。而我的心情,附着在车窗上,一路寻觅着您当时的心情。风速是车外不着边际无关痛痒的杂念,稍纵即逝,再怎么回首搜索,终究越过了秀兰大桥,无缘为您探一次水温,韩水呀,寒不寒?

一甲子之后,第二个甲子就迫在眉睫,我仿佛又看到了湘子桥上,你垂垂老矣,颤着扶在桥栏上,勾勒不出当年的踉跄,三步一回头,是弃乡的惊悸,也是回乡的情怯,但都不必再演了,脸上纵横的褶皱就是演技。导游说,还有老泪盈盈,在人前不能自己。

八十几岁了,儿子把他交给了导游,从汕头到普宁,走一趟我们将要走的路。我想只是一个心愿,尽了为人儿女的责任,其他的,或许再也看不到情感的浮动。然而,这一路走下来,前尘往事,昔人故土,仿若录像倒带,已经揪在心上,酸痛自来,咬咬,像孩童一样地哭了。

没来由的,我眼眶也有湿润的感觉,激情上涌,暗地里咬了咬牙关,把视线投向车窗外更远的地方。我在乎,所以走到了家门的边缘,徘徊在实景与网络图片的对比中。我多次"谷歌",结合阿爸逐渐老化的记忆,我梦里已有一方山水,寨里第二条青石路上,最后的一座村厝,就是根源的所在。

之前,我下载了大量大陆族人铺上网的照片,绕着乡寨,从寨前的池塘,寨门,宗祠,到废置残余的院落,都是我心里的关键。然而,在断垣败瓦之间,草蔓已侵占多年,厝已不成厝。我想,沿着荒凉,潇潇二胡,拉响的只是引渡曲子的过门,幽幽有伤,似乎就要细说从头了,不料一个转折,音黯声哑,调就变了。

我乘着老人的思维,来到汕头,一下车就脱队,踟蹰在旧城的街头。我向左了,又刹住了脚步,转向右,左右都是惊讶,忽然的一条小巷,似乎在召唤:过来,我的孩子!我在巷口端详良久,我的本头公巷,打铜子街,台牛后,汕头同乡接待所,我的旧槟城啊!这旧城区啊,是我的蒙太奇,我走入了槟城的世遗景区,有一种迷惘,似幻似真的怅然。

斑驳和苍凉绘着凄美,我怔怔在一家老饼家的玻璃柜前,儿时的臘糕臘饼都在等待我的青睐。我都要了,分了,大伙尝着儿时的记忆。我迫不及待地分享自己的聪明,知道什么是"臘"吗?

臘(潮语la阳平),不就猪油咯!

我窘了,原来我后知后觉,人家早已知道,那家门就更近了。

回神,我告诉导游,我喜欢这里,像是找着了典故的出处,一种相黏的情意结。我似乎在期待导游的认同,这是一个美丽的地方。美丽因为有太多自我填绘的色彩,相近的色调,还有浓缩了的距离。不料,导游淡淡地说:这城就要拆了。

我几乎失控:不能拆,不能把历史一把抹掉。这么一拆,繁荣就花掉了时间的遗产,曾经就无迹可循了。槟城失去的已弥补不来了,我不想失去我的槟城,在汕头的旧街头,我坚持古建筑的修葺。导游唯唯诺诺,政府是两家不同的政府,我路过了,怎么就混淆了乡关与阳关。

西出阳关,故人不在,只有残留的气息,若有还无,牵着无形的轨迹,贯穿了时空,失意落寞了,就有沿着气味爬来的小蚂蚁,咬在心弦上,细细的痛楚,只在不见的深处。气味是很玄的东西,小时看阿爸用麻包袋把自来的流浪狗包了,载到二三十公里外放了,不消几天,它又嗅着气味,神奇地找了回来。归去来兮,导游凭着泛黄信封上的地址,依循老人阐述的轮廓,找着了村前的两棵大树。盘根的老树,是唯一守候的良人,一等就佝偻直不了腰。

老人像翻开了传记,楔子一打开,是寻不着的祖厝,那地方已经拆了。起初,导游以为找错了地方,老人却茫然的站定了,没有离去的意思,像离群的一只老羊,嗅着路过的气息,似曾相识啊!后来,他们撞进了围在屋前下棋的几个老耄,问询之下,心里的潮水,一波未平,一波强起。

心里有座桥,有啊,在村后。

过了桥,有家四合院,陈氏人家。老人已开始在揩泪了,是啊,是陈姓人家,连名带姓都对了,于是泪下跟着成串。

祖屋呢,拆了夷平啦。老人咻着气,哭得喘了,涕泪终究纵横,一手擤了,开口依旧不成声。

导游代着问,后人呢?不知去向,逃地主,像还在,又像搬了。路过家门,不见家门,老人也只能管着哭了。

我唏嘘,代入了老人的故事,同一首歌,多人翻唱,尽管编曲唱腔有异,叙述的故事却是同样的一个版本,仿佛时光流转,我回到了爷爷的前半生,在村子里迷了路,慌张失措地,跌跌撞撞地寻找来时路,一个容我认清方向的出口。

最终,老人在导游的带领下,在宗祠里找到了兄弟的下落。那日相见,兄弟潸然泪下,老人抽搐的双颊,只牵动了干涸的皱纹,却始终挤不出任何泪滴。而我,终于领悟,痛一旦锥心,泪已然倒流,欲言却苦无字汇。

由于隔天我们得赶回厦门,搭机回槟,大家同意不住在流沙,但一定要在那儿绕一圈。对普宁人士来说,流沙是一个重镇,我的眼睛像是猎鹰,盯梢着车窗外的每一景每一房每一物,分分秒秒,只怕一闪而过的,就是我错失的,梦过千回的窗檐门楣,栩栩有木雕瓷塑。

一路醒着,我来到了流沙。这镇正在成长,从穷困中缓缓欠身起立。车子没有停下来,导游一路解说,过了流沙就是池尾,我五味杂陈,爷爷墓碑上雋刻的正是:广东普宁池尾镇贵政山新乡。

我已经到了家门,我如斯认为。司机停在加油站添油,我急急下车,跑到大路旁的小食店,见人就问,姓纪的,贵政山怎么走?贵政山,全是纪姓人家,阿爸说,祖厝就在新乡,一个村寨。我的潮语还是让人听懂了,那人指指加油站旁的柏油路,直去就是贵政山,不远!我依依瞅着那直铺而去的小道,三魂被牵去了七魄。

那尽头,不在这次的行程中,我没理由强人所难,忍痛上车离开。路过家门不入,我心里叮嘱千回,认住了原乡路,许我稍后再来。

No comments:
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