Thursday, March 14, 2013

2012嘉应散文奖佳作

黄昏课情

我的黄昏班从妈妈的夜校开始。
那是一个物资贫乏的时代,妈妈得跟着村里的大队,随着季节的更替,有时下田割稻,有时上河岸鱼棚杀鱼,劳碌一天,也不过是几角钱的硬活。多年以后,哪个花钱没了节制,她就要唠叨,阮挣的钱得悉数交出,从早做到暝,做到死,什么都没有。记忆却是甜蜜的,一个大包也不过一分钱,她总有能耐藏起三几分钱,偷偷买零食与弟妹分享,聪颖勤奋如她,要能上学读书……
外婆重男轻女的观念根深蒂固,妈妈上学的心愿,始终镇压在外婆低沉阴冷的声音之下:查某查人读什么书?读书是舅舅的责任,怎奈恨铁却不成钢,舅舅常摸早出门,随潮水的涨落,远远地躲到海上,捕鱼去了。外婆怎么拦也拦不了,舅舅仿佛就是海的孩子,涛声一唤,他就上了船,书包总要外公从鱼棚上找回来。
唯有夜幕低垂,和风吹来慵懒,外婆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葵扇,妈妈才像漏网的一尾鱼,挣脱枷锁,追着朗朗读书声,直奔那一列高脚亚答板棚,也不敢拾级而上,犹如塑在棚下的一个雕像,隔着栏杆,钦羡那一窗之遥的幸福。
其实,也不远,相对的一条街,树林仍密,这里一丛丛,那里一簇簇。悬在屋梁处的大光灯,偶尔随风轻晃,四周于是影影绰绰。妈妈努力地捕捉着从灯下不经意遗漏,且窜过晦暗的声音,然后一字一字捡拾收集,一句一句斟酌重复,念成自己的一卷册。

最后是一个年轻的老师发现了妈妈,每回妈妈跌入记忆的长廊,就津津乐道,她的好学打动了老师,破例让她免费上学,条件是在天黑之前,把各个课室的大光灯点上,妈妈当然求之不得。于是,妈妈以双重身份名正言顺地进入了夜校,既是学校的杂役,也是苦学的学生。
我想,那是妈妈记忆中颇重的一段。小时候,我们窝在胶林的小板屋,借着大光灯做功课,屋外冷不防的怪叫声,总把我们吓得直扑妈妈的怀抱,再叫就鸡皮疙瘩了。妈妈就开始演绎她叙事的本事:怕什么,那是猫头鹰,妈妈在夜校点灯的时候,它就站在梁上,妈妈去拿灯,它"扑"一声像衔着我的心飞开了,要不就斜着头睁着圆眼瞪我,或突然咕一声叫了,那才毛骨悚然!
妈妈的黄昏班其实也就那么三年的光景,第二次世界大战,日军入侵马来亚后,就挪成历史了。不过,可以上课求学的喜悦却伴着她一生,阅读的习惯也是她浇淋灌溉予我们的生命养份。争夺故事书和漫画,成了静谧寂寥的胶园生活的部份插曲。
那段围绕在妈妈身边争看连环图书的岁月,深深地影响着我日后的兴趣。四十多年后,我还印象深刻,那些香港作者群中,有一个叫伍寄萍。我的兴趣严重偏文,是妈妈的遗传,也是妈妈的影响;但是我每个公考成绩都硬把我编在理科班,读得我气喘吁吁,金星乱冒,头晕目眩。文科理科,妈妈哪懂得了多少,我们有书读,她就心满意足了。我只有自个儿去敲校长的门,要求转到文科。七十年代,重理轻文的观念可牢着,我被骂了出来。
后来的后来,我当掉了中六,进不了大学,一头栽进了师训学院,成了我的黄昏班前奏。
或许,有梦未圆,就业后就一直惦在心里。我总得到梦里走一趟,不想就此淹没在友辈们的口沫横飞中,编织自己的遗憾。我绝对是自己的主人,策划着撇下理性,感性出走。有人曾疑惑,我能有多少能耐?每天奔波六十公里,风尘雨露很快催人醒!我执意重修中六,弃理从文,抹掉之前的足迹,从头再走一遍,寻一个象牙梦!
一天工作下来,太阳也就偏西了,我只能报读黄昏班。傍晚六时的课,我五时就得乘搭公共巴士起程,往都门钻。卡斯督里,学院的名字,那个负责登记学员的书记,摆出许多宣传照片,都是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,说是校友。我要是专心上课,也将名列成功的行列,因为我的导师都是经验丰富学识渊博的学者。书记一页又一页地翻开老师的履历。
学院对面就是中央市场,我几乎忘了里面有些什么,应该没有那么多手工艺品,依稀有几个落魄的画家日夜绘着梦,同是天涯飘泊人。每回踏入中央市场,我都疾步上楼,无暇于左右两边的生活场景,寻至正中的杂饭档,囫囵吞下两令吉的菜饭,匆匆下楼,赶上第一堂课。
我开始感受生活的压力,报读四科,每科十五令吉,学费已是六十大元。此外,我再自修一科华文,加上每月房租,寄回的家用,自己的生活费,来来回回的交通费,都像活债主一样,准时向我伸手,我的负担着实加重了。长期的跋涉奔波,不说不疲惫,有时还真的在课堂上温习孩提时,封神榜连环图之姜太公钓鱼,尴尬不在话下。
许多时候,从课堂下来,窄窄的店屋梯级,似乎夹得更窄了,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。走出室外,华灯已上,把我的身影拉开,直排的店屋五脚基,忽然变得幽长,脚步拖着过去,没有课后的舒适和松懈感。蒸发的柏油路面,热气没有因为初降的夜色而收敛,尽是熙来攮往的汗酸和体臭。家,如果租屋也是家,那家还在三十公里外。巴士得赶上,才能重新回到暂时的安乐窝。
逐梦,其实并不是一件易事,少那么一点点毅力和坚持,或许回头就垮了。热带的天气多变,看似晴时,转个身骤雨即倾盆,雷电交加。我一向怕累赘,没有带伞的习惯,于是缩在骑楼下的身影不禁哆嗦。街灯把狂灌而下的水帘,照得格外萧瑟。寒灯下,如魅的钢筋森林仿佛急速冷切,揪着我的体温,一起踅进凄清。
我连泪都没有,只是心有戚戚焉。有时,雨和夜纠缠不清,拉拉扯扯地,既长且残。雨稍转弱,我已没有迟疑的缝隙,疾步剪破雨丝,急踏在时间的边界,循着富都的烟霭,搜索将要开出的末班车。如此天气,我不就是咻着气离群失散的羊羔,在紧急关头,跟车剪票员没有阴阳上去的"上上上",也幻化成落在心弦上的大珠小珠。
甜酸苦辣咸涩淡,尝了,喝口白水,漱一漱口,清了味蕾,人们不久就忘了曾经的滋味。我肯定,忘记是一件易事,要时时提醒自己去紧记一件事才是苦差。我要记的是一辈子的事,经过邓普勒公园,巴士是咆哮着上岭,又低嗥着下坡,望着窗外重叠的墨绿深壑,哪天说不好一个闪失,就此长伴山林。来到学院,如血的红色告示:老师生病暂停一周,老师出席会议,或在职课程暂停几天。三番四次,没有预先通知的临时告示,教人气急败坏,心情跌入谷底。回程,我一定打开车窗,让罩面而来的风,把脸吹麻打痹了。
这一生,要记的事太多,那就不曾闲了:不迟到,不早退,守时守诺,尽心尽职,旧事提了再提。有时,我也震撼于自己的长气,可以反复念叨,读书要趁年少。有时,我又折服于自己的辅导才华,无师可以自通,滔滔不绝语重心长,怕是稚子白了少年头,要诉说重头,已星转月移。我1993年进入华文专修班,2001年才被录取进入马大中文系,读书的心情已迥然不同了。
所以,只要有心,我愿意为孩子们重开黄昏班。我真的愿意准时给他们上课,尽力铺平他们的欠缺。我真的不忍心看到他们的那么一点点欠缺,被人以等级来区分,而铸成莫大的遗憾。我听不惯边缘少年这个名词,真的,孩子的纯真本来就不应该分级,是没有等级的。我也知晓明了,他们都累,其实我也累,但我四时半才下班,要重新回到课室,已是黄昏。
太阳底下,也没啥新鲜事,语言能力掌握得不理想,许多时候就沦为鸡同鸭讲,你有你说我有我讲,构成了思想的断层,像地震的板块,随时撼动整片土地,衍生层层叠叠的误会。我怎能无动于衷,向前一步,我们可以一起跨过去,继续未完的旅程;退后一步,手一滑,我怕捉不牢单薄的小手,让他翻落辍学的深渊。我有不舍,一个都不能少,做人做学问,都容不得你半途掉队。
角色的调换,我身为人师,已没有推搪塞责的余地。课终于开了,人又约在黄昏后。辗转传来,有父亲的声音:我以为没有祈望了,找不到人教,走一步就一步。他来了,竟然要教他,呵呵……
教室和草场在咫尺之间,男同学十之八九满头大汗,有者还湿了汗衫,猛扇着练习簿子,我的黄昏班残忍地锁住他们好动的因子。我还清楚听到欢乐的脚步声,搭着呼唤队友的迫切声调,仿佛从草场的末端一直追到課室的門檻前,又跟著踢開的足球急退至龍門陣地。我感受得到,他們還沒平復的心情依然在喘息,然後隨汗珠从发梢悄悄滴落。我微笑,孩子到底还是孩子,欢笑和玩乐,本来就是他们的权益,哪忍苛责?
心里,我暗暗盘算,如何用有限的时间把手上的粉笔幻变成天使的仙棒,在藏青的版图上撒下星光万千,刷落五年来的茫然和懵懂。艰辛工程的开始,总是有许多拉锯的心理奋战,迷路的精神和意志,费力地找了回来,虚臾又不告而别,云游而去。来来回回,我疲于奔波在精神战役的壕沟中,寻找失足受创的士兵,唇裂声沙地呼喊:回来,跟着我,看着我,别睡着了,千万别睡着了!
这已经是第三个年头了,我也有心痛失控的时候,撕心裂肺地斥骂顽冥不灵的异议份子。还好,经过岁月的洗礼,脾气早已没了火气,只消三五分钟,我很快就收服了那些奔腾的无谓情绪,静心回到课业上,阐释字里行间隐藏的负担,已无关委不委屈。或许,不去期待,付出会显得更甜蜜,心路会与黄昏的云彩一样美丽。
前些日子,我偶然在脸书上发现了自己的照片,一个叫国忠的孩子偷拍上载的。我正在整理教材,拍得还挺丑的,肚腩都凸出来了,怎么没待我缩回去,但标题却写着:我们可爱的校长!嘿,不是说不准带手提电话来校吗?怎么又不听话了?几个调皮的男孩还肉麻兮兮地回应:我爱您,我也爱您。我尽是角质的老脸烘烘的热,不说红不红,尽管身边没人,就是羞!
我哪敢在人前提起,像是脸书,像是夜里焦急的守候。晚间九时下课,我守在校门口,殷殷盼着驶进校门的光柱,把孩子接走。百年老雨树,伸长枝桠,把漆黑撑在树梢之外,我和迟归的孩子都成了参差不齐的影子。守卫室旁的照明灯萦绕着无数的小飞虫,偶尔有一两只赴火的飞蛾。往往,跌落在身上的小黑虫儿,叫人捉起了痕痒,敏感地竖起了触觉,消耗着一天中最后的能源。
夜逐渐老去,可孩子不走,我和我的黄昏班还不能谢幕,还得挺在虎渡口等待,等待一个良心,给我鸣笛,准我卸妆!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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