Saturday, March 16, 2013

星洲日报文艺春秋《话说蚊子》

 
话说蚊子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毅修
1. 多年以前

多年以前,校园前面是胶园,左边也是胶园,连绵的墨绿阴森幽暗;右边和后面都是椰园,椰干以千种姿态在空间绘出纵横交错的粗线条。

这一片土地纵然四季如夏,年尾依旧感受着换季的颜色,胶叶由绿转黄变橙,然后翻落成褐。多风的十二月,踩着单车路过,迎面尽是翩翩起舞的自然颜色,心情一样彩虹处处。年头开学,秃的枝桠开始有嫩芽绽放春意。换季,除了颜色,还有橡果爆裂和雀鸟啼鸣的提醒,生活或许贫瘠,却永不寂寞。

那时节,校舍就伫立在四面绿色屏风之中,矮矮的朴素,无华的半砖墙,竹帘一卷,自然采光。教室前的草坪上,还有薄薄的雾气挂在草尖上端,似纱下罩。单薄的白衣,抵御不了微沁的寒意,我瑟缩在教室里,伏案凝视,朦胧是美!

在茫茫的色彩光线里,我无法确定,是因为陶醉沉溺在自我的世界里,还是胶园椰林设下层层的保护网,那里没有骚扰的蚊子。

要说蚊子,只有某些肤质敏感的同学小腿上的"五分一角"。据说,那些酷似小硬币形状的痕迹,是蚊子叮咬后强留的吻痕,微红淡褐。我们不曾因为这些跟着同学到处跑动的蚊咬印记而好奇盯哨,即使溃烂流脓,蚊虫不就寻常人家的平常事。

我们不抓不挠,也没听说哪个同学高烧不退入院,什么溢血骨痛热症云云。教室的灯光不足,犹如家家户户生活的欠缺,甭说风扇空调,吃得饱穿得暖已经不容易。所以,谁还会因为蚊虫因为痕痒因为抓痕而诸多要求?蚊子要是飞过来了,手起掌落,一个不留意就是一滩倒霉的血迹。

或许,我是得天独厚的,人多了,蚊子就忽略了我,找别人去了。有时,被叮了,顺手抓一抓,再不然清水洗一洗,了无痕迹,皮肤维持着孩童应有的光滑水嫩。后来,从书里获悉,血液的酸碱性也是吸引蚊子的因素之一,那我庆幸自己不是蚊子的"那杯茶"。

其实,遥远的童年时代,宁静的农村里,家家户户都错落在绿荫丛中,太阳一偏西,正是蚊子喜宴的开始,殷殷嗡嗡办喜事的良辰吉时。然而,柴锅一烧开,炊烟袅袅,驱走了一些;另一些待男人锄下屋边草蔓,椰丝枯枝干叶一堆,点着火苗,烧开后盖上一层壤土,浓烟团团往上冒,人都熏开了,哪怕你蚊子不走?

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,我们还有一个免费的游戏。体力需要少许,吆喝外加少许,场所可以跃过来跳过去,屋旁的排水小沟,玩伴也不必三五成群,三几个毛头即可。我们静蹲在沟旁,自然有闻腥而至的蚊子,成群结队地以为寻着了恋爱的温床,盘旋在小黑头上,做爱做的事。我们互相注视着纷纷误闯陷阱的蚊子,忽然一个箭步,啪一声拍下,数数谁人猎杀最多,周而复始,却忘了三十六计,还有调虎离山之计,自己的小腿也成了其他蚊子的飨宴。

入夜,没有电视,甚至没有收音机,赶完功课看看图书,妈妈已经放下蚊帐,自己还钻进蚊帐里,仔细地巡视一回,绝对不让蚊子有机可乘,若是有那么一两只漏网的莽撞份子,妈妈也不会善罢甘休,非得把它们拍下捏烂不可。我们钻进蚊帐之后,妈妈从外头把蚊帐塞好,仿佛为我们筑起了一个安全的堡垒。纵然如此,熄了灯躺下后,耳际偶而还是有那么一只嗡嗡作响的冲锋敢死队。

睡不着了,我当然弹身而起,亮了灯,轮到我在蚊帐里寻找蚊子的下落。那已经是生活的一种经验,蚊子通常都是躲在角落里,都说那是我的堡垒了,你还能插翅而飞吗?我动了杀机,在我的城池里,生门已关,死路一条,剩下的是寻觅和藏匿的游戏,生死只是悬在时间上的问题而已。

如此严密的把关,我依然还有沦陷的时候,蚊帐里偶有拖着臃肿腹部栖在蚊帐边沿的黑点儿,细看腹部还透着暗红,飞行已是艰辛的一件事。我一拍一捺,手指上的血污应该是我战败的耻辱。

我记恨了,放学回来,空了,连你安置在积水小沟里的子子孙孙都捞起来,喂给了我藏在床底下的斗鱼。我忘了是谁教我的,斗鱼要藏在黑暗的地方,才会变得黑金黑金,好勇斗狠。你呀,蚊子,一样喜欢窝藏在黑暗的地方,把你拍了丢进饲养斗鱼的罐子里,让你漂在水面上,等待我的战将掠水一啄,成为"以形补形"的补充养份。

生活或许不富裕,但我肯定,生活是幸福的。我不喜欢杀蚊喷剂的味道,不管那是加了何种芬芳剂,对我来说永远刺鼻难闻。我也难于忍受蚊香的气味,空气中多了蚊香,我就有窒息的压迫感。妈妈当然知道我的怪癖,驱蚊灭蚊都赶在我回家之前,让我无忧,维护着我的喜恶,然后把日日月月年年在蚊帐里捉蚊的情景,留给了我难于磨灭的记忆。

2. 多年以后

多年以后,我回到了同一座校园,胶园椰林得费劲跟孩子讲解了。上学路上,两旁除了住宅还是住宅,住宅后面也是住宅。有一回家访,我和辅导老师和家教协会成员走进了这一片住宅区,才惊觉曾经广袤的林园真正走进了历史,住宅的后面的后面的后面都是住宅,廉价的中级的高尚的,林林总总,把斗鱼逼进观赏鱼店或是宠物店里的水族箱了。

于是,我梦里的林荫大道以及季节的霓裳都留在梦里。现实的生活里,太阳出来了,光灿灿,但也热烘烘。教室里的三把风扇增到四把,后来又搬来一把站立的大风扇,摆在课室后面,可高温依旧滞留,驱之不散,同学们无精打采,唤去洗了脸,回来还是恹恹的。

一个月下来,电费是惊人的四、五千令吉。我只能打早晨的主意,早上九点前不许开风扇,节省电流也是环保的号召。这也不是我的标新立异,打从中学时期,直至任教的几所学校,九点前不开风扇已是大家奉行的校规之一。节俭和环保,人文教学融合在学校生活中,应该没有反对的声音!

我的沾沾自喜稍纵即逝,早上巡视校园时,一位母亲匆匆找了过来,孩子的肤质比较敏感,早晨蚊子多,没了风扇,手脚都被叮得又红又肿。我暗忖,又是蚊子造的孽!她说,她能理解学校的苦心与难处,她孩子那班的电费由她来付。后来,老师们也纷纷反映了蚊子的问题,把我陷于两难的境地。

胶园离开了,椰林不见了,蚊子却一直徘徊在我的生活里面。如果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,那么蚊子应该是我们前世不解的孽缘,痴痴缠过每一生每一世。今生我杀了若干,他日衍生的更多,吸血讨债疾病疼痛,烦扰牵拖,一生又一生。

我的电话打到市议员那里,要求市议会伸出援手,到学校来喷杀蚊雾,孽缘于是又加深了。那是一个星期日的早上,吩咐学校的保安人员把教室的门窗都打开了,灭蚊运动严阵以待。市议会工人调好化学药水,启动工具,白茫茫的烟雾带着浓浓呛鼻的气味,一团团的窜进课室,滚着向前,匍匐至每一个角落,然后化成人世间的烟尘,描成前因后果的轨迹。

第二个电话拨给了清洁工作的承包商,合约阐明,若有废置的器皿积水,滋生蚊虫,责任在于承包商,而非校方。我必须再三提醒对方,督促他们的工人认真打扫,蚊子的问题已经不是飞来一只打一只那么简单了。

然后,卫生局的官员到访了,说是例行公事,每个可能滋生蚊虫孑孑的地方都检查了一遍,但凡花瓶水槽厕盆都不轻易放过。我陪着走了一圈,总之他们走到哪里,我就跟到哪里,因为上一回他们说在树下找到了一个积水的铁罐,养了孑孑。我循着他们给的简图找到了那个铁罐,那是填满混凝土,插杆拉绳维持交通秩序的废物利用,怎么可能积水呢?另一回更夸张,他们说棕榈树的叶梗上积水了,找到了三只孑孑。这样的例行公事,会不会走火入魔了?

说不清,总之附近有人被怀疑患上骨痛热,学校就成了他们检举的目标。虽然学校没有被他们翻了过来,但看着他们专挑最隐秘的地方检查,心里完全不是味道,尤其是一无所获后,跟我道谢离开的那一刻。最近一次,我终于忍无可忍了,脸色明显不悦,声音应该也高了八度,人家患病难道不可以是住宅区养的蚊子,或是他自己家养的蚊子吗?怎么学校要首当其冲,成为你们检查了又检查的地方?你们来了几次,难道学校不是清清洁洁,没有繁殖孑孑的积水吗?

我得到的答案是:职责所在。是职责,那我必须暗自浇熄心里开始蔓延的怒火,不想背负不近人情诸多为难的罪名。蚊子,这是你惹的祸,可恼了,小小的手脚,却挑起了人与人之间的矛盾,甚至摩擦。刁钻如你,不难知道,挥动的薄翅,从这家到那家,从这厢到那厢,细细震动的频率,着实成了是非争端的开始。

所以,装修房子的时候,我千叮万嘱,务必给每间卧室的窗口装上纱窗,把蚊子隔绝在外,容不了它们侵越我的领地。而我的朋友就成了蚊子折磨的对象,趁他就寝的时候,飞进了他的耳蜗里。那是可气,还是可笑呢?明明知道蚊子在耳蜗里呜呜嗡嗡地胡闹,却怎么都无法把它挖出来,后来那些近在耳膜的声音变成无比的疼痛,像钻进心坎的一枚针。

一个遭遇同样劫难的朋友分享了他的经验:关了所有的灯光,捻亮手电筒,往耳朵边靠近,蚊子就会循光线飞出来。我的朋友感叹,他当然也知道这一招,可找着了手电筒却发觉干电池已耗尽,没了用武之地。于是,一只小小的蚊子,在宁静的深夜里,硬生生地打破了两个人的好梦,醒在不知所措中。

这么一只蚊子,这么一个梁子,你与我,哪一世结下的深仇大恨,冤冤相报,绵延纠缠至今,仍旧无法说放下就放下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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